人吃五谷焉能无病?然而我相信很多人将去看病:视为畏途,且不说等候时间之长,排队次数之多,就是看上了,有的医生的态度冷淡和简单了事让你觉得自己的身体真是不争气。生什么病呀,这不是自找麻烦吗?有时候做检查时,医生的爱理不理让你觉得自己在他眼里不过是个号码。有一次,我去做心脏超声波检查,早早来到那里,还是已经排了不短的队,等久了,忍不住去问问轮到了没有,那位门口的医生好像我是闯错了门的坏孩子,头也没抬,斥声道:着什么急,等着。我当然知道要等的,你就不能有话好好说。哪儿冲撞你了?真让人不明白。这时候,你若还想说什么,那是你自己找骂,还不乖乖地不响了事。我只好怨自己这身体实在不听话。下回再也不能来了。可,能保证不生病吗?就是我自个儿答应了,这身体还不答应呢。

  当然,这样的医生还是少数,不少医生尤其是年长者,对病人是亲切有加的。有一次看胸外科的专家门诊,见那些五六十岁的医生对着病人在反复解释做心脏手术的安全性,以及反复劝他要乐观开朗,不仅治病还治心的周到和恳切,让人感到医生对病人的关怀。

  不过,这样一种关怀的情景在医生那里似乎也还不多。比较常见的则是有点傲慢的冷漠和公事公办化,可能也还不至于让你感到受不了,但似乎不大能得到尊重。好像医生在这里不是一个普通的人,而是一种医学权威的代表。你是病人,你来看病,你就是弱者;而我是医生,我代表科学,拥有能使你健康的技术、药物和能力,你就应该这样仰望的、战战兢兢的、我说什么你都该听着的。

  医生与病人的关系似乎一直是不太平等的。

  医院也似乎只是一个开展医学科技的实战和演习的地方。

  到医院去的生命通常都是比较脆弱的,这个时候除了渴望药到病除,是最希望得到人性的温暖和安慰的。然而,不能不说,许多脆弱的为疾病所苦的生命在医院并不能如愿以偿。

  以拯救生命为己任的医学,为什么会如此缺少抚慰生命的善意?以人道主义为宗旨的医学又为什么如此缺乏人性的柔软?如果没有善意和柔软,又如何有拯救的真诚和投入?

  诺贝尔物理学奖得主费曼曾说:科学这把钥匙既可开启天堂之门,也可开启地狱大门,究竟打开哪扇,则有赖于人文指导。我想,真正的医学,应该是以人为本的,具有人文关怀的,是让生命恢复活力和信心的科学。

  美国有一个名叫刘易斯 · 托马斯的医生兼医学家写过一本书名为《最年轻的科学——观察科学的札记》的书,他在书中根据亲身经历回顾了医学发展的历史。他非常诚实地告诉我们,直到他青年时代学医时为止,医学在治疗方面是完全无知的,唯一的本领是给病人吃安慰剂,吃不好也吃不坏,就像一种心理暗示或者巫术中的咒符。最高明的医生只不过是善于判断疾病的名称和解释病情后果而已。疾病实际上一直在自己的发展轨道上前进,医生其实是无可奈何的。直到1937年发明了磺胺类药物以后,医学才真正名副其实起来。所以,托马斯称医学是“最年轻的科学”。

  于是,人类拥有了丰富的治疗技术。但托马斯在肯定治疗技术的进步的同时,认为代价也是巨大的,这就是医疗方式的“非人化”,医生和病人之间不再有亲密的关系,医生是权威,是救世主,而病人只是一个受伤的病体。曾经,触:摸和谈话是医生看病的手段,一方面让医生得到病人身体的信息,一方面也使病人感到安慰。然而,医疗技术的发展使这些都不再需要了,有仪器,有化验,有拍片,医生和病人之间的联络切断了。虽然,现在有些老医生还会通过触摸来诊断,但已经不主要了。托马斯认为,技术再发达,病人仍然需要医生的温和的触摸和耐心的交谈,病人从医生的这些也许不代表其医疗技术的言行中得到生命的温暖。不过,托马斯也知道要保留这些已经很困难了,也许只有最好的医生才能做到。这“最好”的注解,如果我没有理解错的话,应该是优秀技术和崇高医德的结合。医生是他的职业,但他的人文品格并没有湮没于技术中,他将此注入了医疗技术中,而使医学真正拯救了生命——肉体和灵魂一体的生命。

  1998年,有一部美国影片也是说的医院里的事,片名我忘记了,大意是有一个医生看不惯其他医生对病人的冷漠,只顾单纯的肉体医疗,而不给予病人以安慰和温暖,他要自己创造一种新的医疗手段。他与病人聊天,教他们唱歌,使病人的脸上露出了欢笑。但医院里大多数人都不理解他,认为是他“生病”了,院方甚至还强行剥夺他的行医权利。后来,人们在看到了病人的健康和欢笑后,才对他将信将疑,慢慢开始理解了他,承认了他独特的治疗方法。当然,这是电影,但应该也是现实的一种反映。倒是电影的结局也许比现实中要好抑未可知呢。

  更有人性味的医疗可以说是医学的本来面目。

  在西方被尊为“医学之父”的古希腊医生希波克拉底,有一份著名的誓词,这里权且做一下文抄公:“我以阿波罗及诸神的名义宣誓:我要恪守誓约,矢忠不渝。对传授我医术的老师,我要像父母一样敬重。对我的儿子、老师的儿子和以及我的门徒,我要悉心传授医学知识。我要竭尽全力,采取我认为有利于病人的医疗措施,不给病人带来痛苦和危害。我不把毒药给任何人,也决不授意别人使用它。我要清清白白地行医和生活。无论进入谁家,只要为了治病,不为所欲为,不接受贿赂,不勾引异性。对看到或听到不应外传的私生活,我决不泄露。如果我违反了上述誓言,请神给我以相应的处罚。”这份誓言在1948年的世界医协大会上加以修改后,定名为《日内瓦宣言》,并把它作为国际医务道德规范。

  中国古代的《大医精诚》与之异曲同工:凡大医治病,必当安神定志,无欲无求,先发大慈恻隐之心,誓愿普救含灵之苦。若有疾厄来求救者,不得问其贵贱贫富,长幼妍媸,怨亲善友,华夷愚智,普同一等,皆如至亲之想……”

  我知道医学生一人学就有一个宣誓仪式,文字或有差异,但意思与《大医精诚》仿佛。只是,当一个医学生变成为了医生以后,不知道他还记得他的誓言吗?他能对病人一直葆有同情关爱之心吗?他能对不同职业不同身份的病人一视同仁吗?也许要给出肯定的答案并不容易。

  当然我们不能要求每一个医生都是大医,都像托马斯那样具有一种生命哲学的底蕴,这是不现实的。但是,面对其实众所周知的医疗腐败,以及医疗事故中医生责任事故因素的增加,医学的人文关怀是一个十分紧迫的问题了。难道让病人除了对疾病的恐惧,还有对医院的恐惧吗?这实在有悖于医学作为解脱人的生命痛苦的涵义。

  当然,问题的解决并非仅仅因为医生具有了人文关怀就可以了,这是一个方面:自律,即医生的人文素养和道德水准的提高。另一方面就是他律,社会腐败的整治和相关法规的制定,包括医生的资格审定,医生的权利和责任,也包括病人的权利等。看来,在医学科技已经发展到能够器官移植的今天,医学要完全担当起人类生命对之的信任,还是有长路要走。

  还是托马斯,他在《水母与蜗牛——一个生物学观察者的手记》一书中,写到“医学预科的课程设置”,他建议医学生应该有语言和文学方面的课程。他说:假如有一些中心的、核心的学科,普适于所有学院的课程表,能够用来估价大学生头脑的自由程度,他的坚韧和决心,他在理解人方面的固有能力,和他对人的处境的同情心,这事是可以办到的。”“英语,历史,至少两种外国语言文学,还有哲学,都应列于名单的前列。”托马斯写道:最终受益的将是社会。我们可以期待新的一代医生,他们跟任何人一样博学,跟学院和大学里的任何人一样懂得人生,懂得人一直怎样度过他们的一生。在关于我们文明的知识的岩床上,医科院校的学生尽可以构筑起坚实的医学大厦,但那岩床会永远存在,直直地托起所有的一切。”医疗技术好比经线,其他人文知识就是纬线,缺少了哪一条,都成不了一个立体的优秀的医生。

  也许,这样对医生的要求太高了。因为医生也是常人,有常人的优点和缺陷。同样,医生也是众多职业中的一种。但医生的确是一种特殊的职业,它关乎人类的生命,它也就确实不仅仅是一种职业,而需要从业者的热情、责任、宽爱以及善良。于是,做一个好医生,也是对自己人格的一种修炼。

  也许,也不该期望这样完美的医生的出现,但我想,尽可能地在医疗实践中融合多一些的人文关怀还是可以期望的,说话的声音柔和一些,看病的态度体贴一些,对病人亲切一些,尊重一些……当然,作为病人,也对医生的工作多些理解,多些尊重。这样,在医生和病人之间为生命架起了一道彩虹。

  前些日子,去一家妇幼医院看望喜得千金的朋友,发现那里的医生和护士甚至包括护工说话都是轻声轻气的,脸上也总是带着隐隐的微笑。朋友说在这:样的环境里让她安心放心,有种很亲切的氛围。小生命降临在这样和婉的气息中,一定也倍感温馨吧。

  温馨,虽然已是一个用滥的词了,但用在这里真的很合适。我想,我们还是有理由充满希望的,温馨将不再是家庭的氛围,也是医院给病人的感受。应该说,这样的气息是有利于康复的。关于情绪和心理对疾病的作用,医生当比我们知道的多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