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卢鹤绂院士,我是感到非常自豪的。今生能结识卢鹤绂院士,是我之大幸。卢鹤绂院士总是无遮无盖地将自己的一切,真诚地袒露在别人的面前。他常说,“君子以言行”,“以正直为先”。他谆谆告诫我们:“知而告人,告而以实,仁信也。”这也许是科学大家成功的秘诀吧。

他年长我28岁,却与我成了忘年之交。细想起来,我得到他的帮助是巨大的、具体的,也是刻骨铭心、终生不忘的。这,不仅仅限于通讯中所涉及到的思想交流,或者我个人和其他人所撰写的各类文章的评判。我深感他在中国乃至世界物理学史上的重要作用,我深信他因此而不朽。

其实,我与卢公的相见,头尾算起来,也只有三次。也许有人要问:我们之间何以成了忘年交呢?还是听我慢慢道来。

相识在一个初秋的雨天

我们的第一次相识,是在1990年的初秋。那时我正主持一份杂志,困难重重,缺钱,缺稿,缺人,又受到中国科学院对杂志的黄牌警告。无奈中,我来到了上海,来到复旦大学,来到物理系亲聆师生的办刊建议。一场绵绵细雨,把我困在教室里。忽然,有位未留姓名的先生告诉我:“您应该采访卢鹤绂院士。”我来不及问清原由,那人便消失在雨雾之中。

按照那人提供的地址,我来到了江宁路一所公寓,迎面给我开门的便是卢鹤绂院士本人。我们一见如故,彼此把自己的经历畅谈一番,竟有许多相同点。仿佛我们早就认识似的,无话不谈,没有停顿。

透过窗外的雨丝,我在这温馨而炽热的卢公之家,找到了前进的动力。我不由得默诵毛泽东的词句:“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此时,卢公从书橱中拿出一份手稿,笑言:“我们有缘,这份《往事回忆》就交给你们发表吧。”

我在兴奋中得寸进尺,希望先生能够主持《物理学家回忆录》栏目。先生爽快地答应了。一席话,一堂课,一次人生的碰撞。我被大师的风采所吸引,像个小学生似的,在倾听先生回忆他的人生。

窗外的雨,此时下得更大了,可我的心却随着卢公的慷慨陈词而激烈地跳动。啊,站在我面前的物理学大师,是为祖国作出很不平凡的贡献的人,我暗暗下定决心,去研究他,去沿着他的人生轨迹寻找我要的答案:一个科学家是怎样爱国的;一个具有崇高美德的学者,又是怎样在科学的攀登上不畏艰险的;一个物理学大师,又是怎样站在科学的前沿不断创新,而不怕被人讥讽为疯狂的类型。

......我不知怎的离开了卢家。载我远去的车轮声,淹没了我难以平静的思绪。回到北京那间斗室,我在激情之中很快写出了《驰骋在物理世界一记卢鹤绂教授》,向国人第一次比较全面地介绍卢公的一生,也算是我向卢公学习的一个小结吧。

在我的笔下,人们将知道卢鹤绂院士是怎样巧妙地运用“通权达变”、“学而时习”的方法,取得一个又一个令人瞩目的成就。在研究流体粘滞流动理论时,他提出了关于弛豫压缩基本方程,被世界公认为“卢鹤绂不可逆性方程”;他曾提出质子壳中子心模型,这一最早的壳模型比原子核传统均匀模型更加优越;他曾测量铀核半衰期及铀核裂块在氧化铀层的射程,为前苏联等国学者引用;他曾扩充爱因斯坦化学弛豫原理,为美国《流体物理学》月刊所承认,权威.的《物理学大全》加以引用;他曾公开发表用费米气统计模型估算铀235裂变发出的中子数,被认为是世界上第一次......

这样的辉煌,的确让人炫目。如果出现在他留学的明尼苏达大学,也许还不那么叫人赞叹。因为那里的条件是优越的,生活也是富裕的。可他是为了拯救中华,抗战时期毅然舍弃美国优厚的工作条件,舍弃了为他提供的舒适的生活环境,回到了灾难深重的祖国。

尽管身在瘴疠之地,吃的是素菜,用的是自制的墨水,但他咬紧牙关教学,还在灯草油灯下研究原子弹的秘密。在他撰写的著名论文中,预言了大规模利用原子能的可能性。当美国人在日本广岛、长崎分别投入铀弹与钚弹的时候,卢鹤绂及时发表了文章,向人民通俗地介绍原子弹的基本知识,指出原子弹并没有什么神秘。他还在美国《物理月刊》上发表了《关于原子弹的物理学》论文,由他提出的估算原子弹与原子反应堆临界大小的简易方法,与后来得知的事实相符。国际上承认卢鹤绂为第一个公开原子弹秘密的人。卢鹤绂院士研究表明:掌握原子弹秘密的,绝不只是美国人,中国科学家也有人精通原子弹的奥秘。

先生题词激励我走出窘境

相识卢鹤绂院士已经两年了。几经波折,我的《驰骋在物理世界——记卢鹤绂教授》一文,终于在《自然杂志》上发表了。实际上,这篇文章倾注了卢鹤绂院士的巨大劳动。当我得知卢老一跛一颠地下楼去邮局,为我发信,我的眼睛模糊了。我仿佛再一次回到江宁路,那么真切地看到:熟悉的路上正晃动着先生的身影,我不禁在心里高喊:“伟哉,卢鹤绂!"

这样的情景,常常在梦幻中出现。有一次,当我惊醒时,才发现自己在办公室里熟睡过。这已是午夜时分,清凉的夜风,从窗外吹来,让我猛然抬头,看到了那久违的浩瀚星空,那是童话中美的世界。我在星空的清纯世界里,看到了卢公,看到了他那明净般的慧眼.....此,我与卢公书信来往,诗词相赠,书法勉励,使我从中得到圣洁的师爱,使我在奋斗的艰辛中得到了充实,获取了力量。这力量涌动着我去创业,去开拓,去开辟新的领域。

1994年的4月,在他80华诞在即之时,卢鹤绂院士邀请我去上海。他知道我经费拮据,便让他的儿子为我提供来往京沪的飞机票和食宿条......按照卢老的安排,我去了上海。第二次相见,也是在一个雨天。在某饭店一间华贵的客房里,我见到了阔别四年的卢公。彼此省去了常人们的寒暄,简略地谈到了自己的近况。

随着岁月的流逝,三年很快过去了。我在卢鹤绂院士的帮助下,又在新的岗位上做出了成绩。曾记得,卢公应我的要求,给我题词:“拳拳报国心,漫漫求索路”。这,激励我去战胜一个又一个困难,取得在科学史研究上的不少成就;卢公的长孙女卢嘉给我大量的信件,充满真诚地希望我:“当你微笑着走向世界的时候,所有的艰辛和磨难不但不能奈何你,反而更衬托出你那从容不迫的风度!”

诀别竟是严冬时

第三次见到卢公,却是1997年2月24日——卢鹤绂院士已于2月13日在上海去世了,令我极大地悲哀。我被这无情的事实所击倒,真不知天公为何如此安排?追悼会那天,我没有一滴眼泪,我怕吵醒了熟睡的卢公。他是那样安详地躺在万花丛中。他在思索,他在微笑,他在让所有追思他的人都感到:他并没有死,而是在思考他前不久发表的有关相对论的理论问题啊。

我不知道怎样地回到了北京,又怎样泪水相伴写成了《卢鹤绂和他的科学贡献》。12月的北京,飘起了鹅毛大雪,由钱伟长院士题写书名,中国科学院院长路甬祥院士题词,王淦昌、朱光亚、宋健等25位院士担任顾问的《卢鹤绂年表》,就在大雪纷飞的日子正式出版了。这足以告慰卢公的在天之灵!

那一天,是去岁的冬至,我带着凝聚着众多人心血的《卢鹤绂年表》,匆匆去了,上海,向卢公的灵堂做了最后的告别。从墓地归来,我在卢公的住所熟睡了,竟在朦胧中梦见了日夜思念的卢公。他再一次向我谈起“卢鹤绂不可逆性方程”是怎样诞生的:

......“斯托克斯的假设究竟错在何处呢?”卢鹤绂在苦苦地思索着这一前人留下的疑问。他吃饭不香,睡觉不甜,不是在青灯下冥思苦想,便是在校园里踯躅徘徊。

一天,卢鹤绂来到小溪边,还在思索斯托克斯的假设,还在思考容变压缩的影响因素……他在沉思中随意拣起小石子,向湖中抛去。顿时,传来清脆的“咚"、“咚”声,水面荡起了美妙的涟漪,一圈又一圈的,时密时疏,由小渐大,最后波纹消逝,湖面上又恢复了昔日的平静。然而,此时的卢鹤绂,忽地觉得眼前出现了亮点,思路豁然打开了,原来流体受到外力作用产生容变后,必然有部分能量被逐渐退化为废热,这是不可逆变的。他在自言自语道:能量退化了,“第二种粘滞性也决不为零!”

想到此外,卢鹤绂冲向宿舍,犹如飞流直下三千尺那般,在急匆匆地推算公式。已是午夜了,忽然下起了暴雨,狂风拍打着窗棂,但卢鹤绂反而异常地兴奋,仿佛透过浓密的雨层,看到了通向理论峰巅的小路,顷刻之间化成了他朝思暮想的方程。他忘记了一切,不停地推算,不停地修正,终于由他创立的“斯托克斯的假设”修正公式诞生了。这就是国际上后来公认的,也是经常引用的“卢鹤绂不可逆性方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