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自去年始,本刊曾陆续发表了有关技术哲学内容方面的文章,在这些文章中多次提到美国著名技术哲学家刘易斯 · 芒福德(Lewis Mumford)。为了让读者了解芒福德技术哲学的主要观点,现将上海社科院哲学所吴晓江副研究员与北大科技哲学博士生韩连庆的对话刊发如下。

芒福德简介

在20世纪世界技术哲学发展史上,芒福德(1895-1990)堪称元老式人物。这个世纪最早的一部技术哲学代表作,就是他于1934年发表的名著《技术与文明》。20世纪世界技术哲学中心美国和德国,有影响的技术哲学专著主要是在1972年以后大量涌现的。而芒福特早于1952年就推出了第二部技术哲学代表作《艺术与技术》,又于1967年和1970年发表了他的两卷本专著《机器的神话一技术与人类发展》、《机器的神话权力五角形》。芒福德被当代著名技术哲学家卡尔 · 米切姆誉为20世纪四大人文主义技术哲学家之首,其他三位是西班牙奥特加 · 加赛特、德国海德格尔和法国雅克思 · 埃吕尔。

芒福德博学多才。他是著名的城市规划家、建筑评论家,也是出色的社会学家、历史学家、哲学家、作家。他的城规和建筑学代表作《城市文化》《历 · 史上的城市》《现代城市展望》,关注建筑对生态和人文环境的影响获得世界声誉。他获得过英国皇家建筑学金奖。芒福德还因其文学成就而荣获美国国家文学奖章。他亦拥有美国文理科学院院士等数十项荣誉。

超越工具技术视野:重视文化意义的“人论

吴晓江(上海社科院哲学所科技哲学室副主任):芒福德的学术视野非常开阔。您可否介绍一下他从文化、艺术的视角考察技术史的见解?

韩连庆(北京大学科技哲学博士生):芒福德探讨过历史上一些技术发明被延迟的原因,认为古代手工业技术发明靠口头相传,又受行业秘密的限制,古代战争的频频爆发,可使大量新的发明丢失。此外,技术延迟的原因是古代人的主要兴趣转向了诸如宗教仪式、巫术、文学、造型和绘画艺术等领域。正如芒福德所言:“一旦基础的工艺和简单的机器被建立,技术领域中的进一步发展就来自于提高技艺、形式的完善和细节的调整。”不像近代机械化文明系统,“为了增加产量或加快生产过程而牺牲有审美感的发明”。古代人“最大的发明领域在艺术中”。当人类从动物中脱离出来,他们的努力主要倾注在表达和交流艺术中,而制造工具的领域是次要的。芒福德否认“人是制造和使用工具的动物”这一传统观点,认为对意义的追求才是人区别于其他动物并得以发展的根本所在。从早期的巫术、图腾崇拜、宗教仪式等原始文化,到金字塔、神庙、教堂等大型建筑,都体现了人类对意义的追求。他认为《机器的神话》《技术与文明》“这些著作最独创的贡献,就是将技术作为人类最高文化整体的组成部分,同时勇敢地否认人类脱离动物状态和持续的发展仅依赖于工具使用和工具制造的倾向上。更进一步,在否定当代的教条中,不认为科学的发展和技术的发明是人类存在的单一目标;因为我将生活本身作为主要的现象,将创造性而非‘对自然的征服’作为人的生物进化和文明的最终标准。”

吴:我认为,制造和使用工具确实是人从动物界脱离出来的重要标志,而且至今是人兽分界的标志。人脱离动物界以后的进化,虽然仍有着生物学意义上的进化,但更主要地表现为凭借技术的发明创造而进化。因为人的感觉器官、思维器官、运动器官都随技术、工具的发展而得到空前的延伸,人的肢体力量,人对变化着的自然环境的适应能力、反自然淘汰能力、对自然的支配能力,都随着技术进步而得空前的放大。人类借助技术而进化,超越了自然进化过程中各生物物种高度特化的局限性,人类上天、入地、下海的能力胜过自然界一切物种。

但是,如将制造和使用工具,将技术发明视为人兽相分的唯一标志,视为人类持续发展的唯一依靠,那将是片面的,甚至危险的。我觉得,芒福德指了这点是十分重要的,是现代技术哲学思想的一个闪光点。不错,层出不穷的工具技术的发明与进步,大都包含着对人类生活理想、智力进步、人道精神等积极“意义”的追求。但是,工具技术、工业技术不适当的发明和使用,也可背离甚至颠覆人性“意义”的价值要求。当工具技术或技术发明被用于满足人的无限贪欲,无限度地开发、掠夺自然,滥用资源、糟蹋环境时,当技术发明被用于建造庞大的非正义战争机器,用于人类的自相残杀时,当技术发明被用于经济财富的巧取豪夺,成为盘剥他人利益的手段时,当技术发明被用作欺诈行骗、谋财害命的工具时,就成为为恶作孽的兽性工具,反人性、反人道的工具。所以,人兽相分,不仅在于人具有追求功用意义的工具理性,还在于人具有追求人性意义的价值理性。我由此想到现代德国著名哲学家恩斯特 · 卡西尔的名著《人论》中的一个重要思想:人与动物区别的重要秘密在于,人能将物理世界中的“信号”改造成有意义的“符号”,通过发明和运用各种文化“符号”,以创造出他自己需要的“理想世界”,而动物只能按照物理世界给予它的各种“信号”作出条件反射,始终不知何为“理想”。人类创造的文化“符号”世界不仅包括科学,也有艺术、历史、宗教、神话等。重视文化“符号意义”,尊重“理想世界”,有益于人们善用科技。

审美艺术与技术进步

韩:芒福德在论述“意义”问题时,还提出了审美艺术在技术进步史上的作用。他认为,有审美感的发明不仅建立了意义的世界,而且还是技术发展的动因。例如,水磨和蒸汽在用于矿井抽水之前,是用来带动管风琴。小提琴这一看似简单乐器,包括了70多个部件,工艺复杂,结构精巧,它的发明和完善必然促进了多种技术和工艺的发展。在芒福德看来,为获得纯粹审美效果和符号效果的机械发明,占据了前自动化生产的大部分领域。但是,随着自动机械和机器的引人,特别是工业革命后,技术与艺术相分离,技术被降低为单纯的对时间、空间、能量的征服。在这种条件下,生产量虽然空前增加,但技术却失去了美感,人被降低为依附于机器的生产部件。

吴:长期以来,人们观察技术的视野局限于物质生产的机器系统,常误将技术发明与工业机器发明等同化。因此,而导致技术哲学的本体研究注重了物理意义或工程意义上的技术机制、技术效率的探讨,而忽略了技术与艺术的关联。关注技术与艺术的互动关系,关注技术美学问题,归根到底是关注技术人性化问题。美国著名未来学家奈斯比特在《高技术高情感》一书中,提出能“滋养灵魂”的艺术,是“科技进化中的对等伙伴”的思想,提出“欢迎保留人性的科技,拒绝侵犯人性的科技”。技术发明的目的,不仅是创造物质财富的经济目的,也应有创造精神财富的艺术目的、审美目的。现在科技创新者致力于人机关系的和谐、使人机界面变得更“友好”,都贯穿着技术艺术化、人性化的精神。

韩:芒福德还纠正了把崇尚技术变为崇尚机器自动化的偏向,表明技术涵盖着许多非机器的、带有艺术性的领域,如家居艺术、生活用品艺术、园林艺术等。这些领域中,技术与艺术是高度融合的。

超越机器主义的技术价值观:影响人类文明的两大技术发明

吴:您还可谈谈芒福德超越机器主义狭隘视野的其他技术观念吗?

韩:这种超越观念表现在他对技术史上两大发明的评价上。一项发明是,随着光学知识的增加,人们利用玻璃制造了眼镜、望远镜和显微镜。眼镜矫正了近视眼,延长了人类智力年限。17世纪科学借助望远镜和显微镜的发明,改变了观察世界的范围。这就为人类开拓出一个比哥伦布和麦哲伦所发现的新大陆更广阔的世界。玻璃不仅改变了外在世界,同时也改变了内在世界,改变了自我的概念,对人性的发展有深远的影响。例如,从16世纪开始,通过在玻璃背面涂一层水银而制成清晰的镜子开始普遍使用。人们第一次清楚地看到真实的自我形象。随之而来的就是自我意识、内省意识的觉醒。这一时期诗人和画家的创作主题就是对孤独灵魂和抽象个性的探寻。由科学观察到的外在世界和由画家、诗人揭示的内在世界,都是借助玻璃来完成的,玻璃实际上是个窥视洞,由此人们看到了一个新世界。正因为如此,我们才不会奇怪,17世纪在日常生活、政治、伦理、科学、宗教等方面最深刻的哲学家是斯宾诺莎:他不仅是荷兰人,而且是磨镜工。

吴:荷兰研磨玻璃的技术在中世纪就很发达。显微镜、望远镜的发明者都是荷兰眼镜制造者。对于望远镜发明意义的评价,我记得优秀大型科教片《宇宙与人》中的一段解说词讲得很精彩:“望远镜给人类文明所起的作用,可以说超过一切其他单件的工具,因为没有它,就没有可能了解天体的基本运动,也就没有对神的勇敢的否定,就没有可能在天体的观察中得到的牛顿定律,也就没有以这个定律为基础的现代工业社会,人类在400多年前通过望远镜在宇宙中获得了驾驭物质的法则,于是,我们的生活从此日新月异。”

传统的学术观念将动力机的革新作为划分不同时代生产力和社会经济形态的主要标志。比如水磨风磨代表中世纪生产力,蒸汽机代表近代生产力,电力代表现代生产力。实际上,一种观察工具的发明能奠定新的生产力和新的社会形态的科学基础。

韩:如果说放大镜和显微镜改变了人们的空间观念,那么钟表则改变了人们的时间观念。从14世纪机械钟表出现以后,钟表就不再仅仅是计时的设备,它开始用一个共同的标准来调节和控制人类的生产活动和生活起居。

马克思曾将钟表作为以后所有机器的原型。他认为:“钟表提供了生产中采用的自动机和自动运动的原理”。(《机器。自然力和科学的应用》但芒福德认为,钟表的影响远远超出了工厂的范围。马克思把钟表看成一种劳动量的外在标准,而芒福德则将钟表看成是一种精神生活的内在标准。钟表改变了人们的生活节奏,其影响是深远的。1345年左右,1小时划分为60分,1分钟划分为60秒开始变得普遍。这种划分变成了人们行动和思想的参考点。记录时间变成了计算时间和分配时间。时间成了一个独立的、机械的、可计量的世界,成了一种抽象时间,成了“第二自然”。而在此之前,“牧羊人是从母羊的分娩来计量时间;农夫是从播种或期待收获来计量时间。”新技术改变的不仅是人类使用的工具,更重要的是改变了人类的生存方式。正是在此意义上,芒福德说:“是钟表,而不是蒸汽机,是近代工业的主要机器。”

吴;钟表发明的意义还在于,它与尔后发明的温度计、气压计等成为近代自然科学基本的实验仪器。没有这些实验测量手段,就没有近代大工业得以兴起的科学基础。

技术人性化趋向:从单一技术到多元技术

吴:我最近从清华大学科技哲学博士生黄欣荣的文章中看到,芒福德将历史上的技术分为两类:多元技术和单一技术,他认为人与技术协调发展的多元技术逐渐被以“巨型机器”为代表的单一技术所取代,产生了“机器的神话”,人被沦为机器的奴隶。芒福德提倡一种“民主的技术”,以改变单一技术的文明,从而恢复人在技术发展中的主体地位,实现人和技术的协调发展。

韩:是的。确切地说,芒福德将技术分为两类:民主的和分散的技术;极权的和集中的技术。极权主义技术是指“巨机器”产生“巨技术”。巨机器是用于执行高度有组织的组合计划。在巨机器统治下,劳动成了一种被迫劳动,失去了生活乐趣。

吴:芒福德期望以多元的、民主的、分散的技术取代单一的、极权的、集中的技术的理想,在20世纪80年代信息革命浪潮兴起的进程中展现出来。信息社会工作方式的多样化、分散化、小型化、网络化、人性化、民主化特征,改变着传统工业社会工作和观念的标准化、集中化、同步化、好大狂的特征。

韩:芒福德对于技术问题的批判是非常清醒的,理智的。在他看来,“不管技术怎样完全依赖于科学的客观过程”,但技术本身不是一种独立的系统,它的产生和发展受到各种社会条件的制约和影响。“机器本身没有任何要求,不做任何承诺,是人类的精神在要求和承诺”。因此,技术不像卢梭所诅咒的那样,是一种恶魔。技术产生的罪恶,归根到底还是人的罪恶,我们不能一味地批判技术,因为要批判的正是人本身。只有通过调整人本身、调整人的社会和文化才能消除技术的罪恶。工业社会产生的最大社会问题就是环境污染和破坏。因此,芒福德早在20世纪30年代就预言,未来的生物技术将取代工业技术,给人类带来新的福祉。然而,今天当我们迎来生物技术的世纪时,却惊奇地发现,转基因技术可能造成对生态系统破坏的威胁,也许比工业技术的负面影响更具灾难性,克隆技术对人类伦理道德提出了严峻挑战。

吴:我认为芒福德期望以生物技术取代工业技术的想法的本质意义是,用机体论世界观代替机械论世界,以尊重生命、尊重人性的多元技术,摆脱巨机器式的单一技术的全方位控制,以生命系统、生态系统为原型的仿生化、非线性、循环化、信息化、智能化的新兴技术,取代机械性、线性、非循环性、非信息化的传统技术,建立起与生态圈能相容的技术圈。

韩:我同意您的看法。芒福德认为技术之所以造成诸多问题,就是因为没有更好的文化来整合技术。用人文文化来协调、整合技术文化,是当代技术哲学探索的重大问题。我们愿同科技界、人文社科界人士一同来探索这个有意义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