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农·阿斯珀(Vernon Asper)和他的团队作为首批到达墨西哥湾漏油区域的研究团队之一,他们致力于对英国石油公司(BP)“深海地平线”油井泄漏事件展开了调查和研究,为最终控制漏油付出了极大努力。然而,他们在取样分析基础上所作出的深海正在形成的石油带的发现,屡次遭到美国海洋和大气管理局(NOAA)的忽视甚至责难,其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以下是《自然》杂志撰稿人马克·施罗佩(Mark Schrope)就此采写的报道,以饕读者。
 

 

  3月12日,弗农·阿斯珀(Vernon Asper,上图)正航行在墨西哥湾,向南仅仅几千米之遥,马孔多油井正在海底喷发石油,其数量高达每天数万桶。南密西西比大学的海洋学家阿斯珀此时正和他的同僚们商讨,如何尽快地将这些难以捉摸的漏油事件控制住,也许他们能解决海湾的问题。
 
  阿斯珀的团队是在泄油事件发生后的两周内第一批抵达现场的专家。在美国国家海洋和大气局(NOAA)的资助下,他们在海湾中放置了检测仪器,便于能实时在“新鹈鹕”号考察船上进行监测:通过荧光剂扫描海水,在特定波长下观察漏油的流径;透射计则测量水中微粒的分布及透光程度;而传感器能精确测量水中溶解氧的等级。
 
  当天下午,当监测设备在水深约千米处穿行时,荧光剂和透射剂突然失灵。调查人员随着剩余的信号来到了油井西南方45千米处:通过分析获得的数据,种种迹象都指向一个现象,那就是在深海下,油污所形成的油带正在从油井中喷射扩散。
 
  “情况发展得让人很伤脑经,也让我们十分沮丧。”世界海洋环境保护组织Oceana成员、阿拉斯加东南大学环境化学家杰弗雷·肖特(Jeffrey Short)如是说,他曾在1989年“埃克森·瓦尔迪兹”油轮漏油事件中负责环境评估工作。
 

“既兴奋又有挫败感”

  如果泄漏的石油已经扩散到海湾深处,那就会危害到在这一水域生活的海洋生物,从深海珊瑚到迁移中的浮游生物,它们都将受到威胁。这次事件也把英国石油公司(BP)逼到台前,他们要为石油泄漏负责,同时也要为造成的环境破坏负责。对于海面上的石油,阿斯珀说:“我们可以看见,甚至可以采取措施来应对。”但深海油带却完全不一样,它比想象得更复杂。
 
  尽管阿斯珀谈论的是石油问题,但他已经发现此刻自己已经处于政治和科学的夹层中,这是他以前从未有过的。更让阿斯珀惊讶的是,他的团队的研究成果不时地被NOAA忽视或者挑战,后者希望阿斯珀团队不要向媒介透露任何信息。与此同时,BP也试图说服阿斯珀和其他科学家,意在让他们在公众面前只字不言。
 
  4月20日,BP在为“深海地平线”油井进行堵漏尝试,而阿斯珀团队此时也在为海底漏油造成的海难制定应对方案,其中包括来自密西西比大学的阿恩·迪尔克斯(Arne Diercks),迪尔克斯同时也是美国海底科学与技术研究所(NIUST)的首席科学家。
 
  随着调查的逐渐展开,监测设备得出的结果和深海泄油的表现不尽相同。调查人员开始猜想,漏油是否在海下相对稳定的水层中聚集,而非他们所料想的漂浮到海面上。不过他们掌握的数据没有一样是具有决定性的。例如,调查人员发现根据泄漏自然排放的速度,油井每天会向墨西哥湾释放40多万升石油。然而从“新鹈鹕”号设备在含油地区获取的初始样本看起来十分清澈,也没有丝毫的油污味。阿斯珀对此感到十分奇怪:“我们也还不知道如何解释,但我们来这儿就是为了解决这个问题。”
 
  当航行结束后,研究者们采集到了足够的样本数据,以此希望证明海底油带的存在,包括从水样中发现的不同寻常的低含氧浓度(可能是细菌在石油和甲烷中代谢所致)。在“新鹈鹕”号后期采集的样本中,其甲烷含量比一般油膜高出了100~10万倍。
 
  NOAA也需要这些数据,当然这不仅仅是为了回应在石油泄漏事件中充当“挑战者”角色的责难,NOAA同时还必须和BP合作,指导后者对漏油事件发表声明。但NOAA也必须在事后的环境评估中担当领导者的角色,为最终确定BP在整个事件中所应负的责任。
 

媒体引发的风暴

“新鹈鹕”号在墨西哥湾进行调查

 

  在“新鹈鹕”号发现深海油带的前不久,BP就已经对井口使用分散剂了,这也是他们第一次将化学试剂用于分解深海的漏油。尽管阿斯珀和他的同事们事先讨论过这种情况可能会发生,即为什么漏油在水深千米处形成了油带,而没漂浮到海面上。
 
  “我确实怀疑油带的形成是由上述原因造成的,”阿斯珀说。如果当初有证据显示,分散剂的使用会使水中含氧浓度低到足以危害生物的地步,那么美国污染数据库将会勒令BP停止使用分散剂。出于这个原因,调查人员也感到自己工作的重要性,开始加快收集更多的数据资料。
 
  从某些角度上讲,这次石油泄漏事件所带来的挑战要比研究本更重要。同时作为“新鹈鹕”号的新闻发言人,阿斯珀在一次航行结束后接受了媒体的采访,并向人们描绘了深海油带存在的证据。阿斯珀确信,为了保证采集到的数据的可靠性,他在整个调查中做的分析比原计划的多。
 
  “(有时)我们的研究被曲解了,这点实在让人惊奇。”阿斯珀如是说。事实上他也承认自己曾与部分媒体有过争论。面对这样的情况,他表示自己能做的只是保持一贯的言论;而与媒体的争执,只是对他们的不实报道纠正而已。
 
  对于阿斯珀团队这次调查引发的风波,许多科学家都没有料到。佐治亚州大学的生物地球化学家萨曼莎·乔伊(Samantha Joye)曾向《纽约时报》透露:“相较于人们看到漂浮在海面上的石油,深海中的石油多得让人不寒而栗。”在谈到如果现在接受采访时,她表示会谨慎措辞,但她不后悔曾向公众坦言过油带确实存在。如果舆论对“新鹈鹕”号的数据毫不知情,那么针对深海油带研究的最佳时机可能已经错过。
 
  在深海发现油带对于BP来说无疑是个晴空霹雳。当时应对石油扩散的一切努力都聚焦于海面上,这是源于以前对石油泄漏控制的惯例,BP的管理人员质疑深海油带或天然气存在的真实性。《自然》杂志曾与BP进行沟通,BP只是提供了之前已经公之于众的信息,却无法对上述问题给出更多详尽的回应。
 
  然而,真正困扰阿斯珀团队的是NOAA对于他们研究数据的冷漠。当调查船重回海岸的第二天,NOAA就以团队重组需要时间的理由,推迟了向媒体开放的时间。也就在同一天,许多媒体对调查人员关于深海油带的数据分析作了报道。针对这些报道,NOAA给出了这样的声明:“关于油带研究的报道有误导之嫌,现在下定论还为时尚早,从某些角度上看,这些报道一点都不准确。”
 
  事后,调查人员随即被带离事发地点,但阿斯珀的团队对于在困境下取得的成果感到十分骄傲。“我们这么做只是出于个人原因,也相信大众正在谈论我们的研究结果,”阿斯珀说,“我们希望NOAA也像我们一样,为取得的这些成果感到骄傲。但他们最终却给了我们一个失望的答案,即认为我们的成果一点用处也没有。”
 

尽快获取准确信息

  更令阿斯珀团队失望的是,NOAA的声明还表示:“所谓的科学家们当众澄清他们的研究结果是毫无定论的。”也就是说在这次取样分析取得的成果中,水中含氧等级并没有低到足以让人担心;而在海底使用分散剂的危害也只停留在理论层面上,毫无实际意义。
 
  尽管NOAA从不否认漏油在深海形成油带的可能,但却对“新鹈鹕”号的发现避而不谈。在航行后的几个星期,NOAA局长简·卢布琴科(Jane Lubchenco)仍对油带存在持怀疑态度。“如果我们不能在油井的附近找到石油,那这一切显然都不正常。而真正的问题是,远离油井的地方正在发生着怎样的变化,”她说,“我所认为的底线就是,整个石油泄漏事件仍然还有很多潜在因素能够决定结论。也许这些结论并不完全肯定,但是我们在过程中会以最仔细、最深入的姿态获取最可信的结果。”
 
  NOAA首席联络官贾斯丁·肯尼(Justin Kenney)曾对《自然》杂志表示:“在整个事件中,所有研究人员都已做出了尽快获取准确信息的承诺,“新鹈鹕”号也必须在水样实验分析全部完成的前提下,才能给出关于油带存在的声明。”
 
  不过事后再想起这件事,也就没什么人会对“新鹈鹕”号的发现感到意外了。十年前,美国矿产管理局与包括BP在内的23家石油公司进行过模拟井喷实验,即在挪威海水深844米处释放了12万多升石油。他们发现,少量的石油会在海中滞留,并没有迅速地漂浮到海面上。不过,似乎只有少数人会想起那次为模拟石油泄漏而做的挪威实验。
 
  在要求“新鹈鹕”号的调查人员不再对媒体公开其研究内容几天后,NOAA就撤消了这一要求。至此之后,阿斯珀会定期接受采访,“接受采访真的很花时间,打来的电话太多,而我也不忍心拒绝。正因为我们以受雇的形式去收集数据资料,我们也不希望在接受采访时保留任何环节。”
 
  在“新鹈鹕”号返航后几个星期,其他的研究人员也发现了证明深海油带存在的确凿证据。南佛罗里达大学的研究人员于5月搭乘“候鸟二号”考察船两次深入泄油区域,NOAA也于6月8日公布了他们的研究数据。卢布琴科表示,NOAA已经从“深海地平线”油井深处确认存在低浓度石油,尤其是微量的碳氢化合物和多环芳烃,后者是石油分解形成的致癌物质。对此,阿斯珀说:“NOAA此举十分鼓舞人心。对于我们来说,至少我们的调查结果是正确的。”
 

是否遵守协议条款

  不过“候鸟二号”研究小组和NOAA之间却有另一本难念的经。包括NOAA、BP的代表和科学家组成的调查小组在对漏油事件造成的环境影响评估中,大部分的收证工作都是根据政府制定的自然资源损害评估(NRDA)程序完成的,尽管NRDA程序对于许多科学家来说都很陌生。
 
  “所有的一切都处于极其严苛的监控中,”南佛罗里达大学的海洋生物学家恩斯特·皮布尔斯(Ernst Peebles)如是说。皮布尔斯同时也是“候鸟二号”调查船上的负责人之一。在取样过程中,即使他的小组被迫把第一次所采集到的样本交给NOAA,他们也还是没机会分析第二次航行中采集的大部分样本,甚至是全部样本。这支来自佛州的研究小组在学校的安排下,已经在8月上旬开始了另一次独立的研究之旅,以此不受NOAA和BP的影响。
 
  除了“气候鸟二号”和其他团队所采集到的数据之外,NOAA仍继续对“新鹈鹕”号研究成果进行了批评。6月上旬,卢布简科在路易斯安那州巴吞鲁日市的一次会议中提道:“并不是“新鹈鹕”号采集的一些数据没有研究价值,而是因为他们没有遵守协议中所标示的条款。”
 
  卢布简科所提到的协议条款是指,当时,科学家们按照协议将采集到的水样分别装入玻璃器皿与塑料瓶中用于石油研究和甲烷分析,并根据NOAA的安排,将玻璃器皿交由得克萨斯州的研究机构进行分析研究。
 
  但在“新鹈鹕”号返航之后,却被要求将水样交给NOAA用以分析。调查人员因此提供了一些留存的水样,其中包括存储于塑料瓶中的样本。但这些样本用于石油分析来说并不是最理想的,因为在航行期间,塑料瓶与其中的水样也许已经发生了潜在的反应。但是卢布简科却一味地指责“新鹈鹕”号没有遵守协议条款。
 
  6月13日,NOAA在发布最新调查结果的同时,再一次抨击了“新鹈鹕”号的发现,这让阿斯珀团队们再次感到失望。乔伊说:“他们好像是在说,‘让你们知道什么才是我们真正需要的,为你们的毫无归属感羞耻吧。’”但是她依然认为,“新鹈鹕”号所采集的样品达到了它们预期的用途。
 

为何不肯承认数据

 

  NOAA渔业科学项目部主任兼首席科学顾问史蒂夫·穆拉瓦斯基(Steve Murawski)表示,他没有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的,原先他只是认为样本可能被混淆了。“在我眼里,那些研究人员挺身而出,为国家做出了难以置信的贡献,他们理应得到嘉奖。”然而,NOAA到现在还没有按照研究团队的要求向媒体公开陈述。
 
  “整个事件让我非常反感。”这句话来自肖特,他感觉协议条款事件从头到尾就是NOAA对石油泄漏回应过于谨慎的表现。“我并不认为NOAA有责任隐瞒什么,就像所谓的‘研究人员将样本装错了瓶子’之类的。’这实际上是把BP的责任减到最小的一种手段,而不是经由政府之口告诉人们事实的真相。”
 
  直到现在,还没人能够肯定深海油带和天然气在中水层是如何危及生态的,抑或证明生活在墨西哥湾底的珊瑚和其他生物没有受到威胁。从科学上讲,这是一个新的挑战,“我觉得他们找到的那些浓度数据会威胁到浮游生物和许多物种。”得克萨斯A&M大学的海洋生物学家汤姆·雪莉(Tom Shirley)说。穆拉瓦斯基也有同感:“就我个人而言,我更关心在水下长时间存在并且缓慢扩散的油带。”
 
  除了毒性之外,另外一个问题是深海油带和甲烷造成的缺氧威胁着海洋微生物的生存。在阿斯珀的航程中,他的团队发现油带中的氧含量降幅已达到30%到55%之间,包括得克萨斯A&M大学海洋学家约翰·凯斯勒(John Kessler)领导的团队也发现氧含量降幅已经达到了30%。但是,没有哪一支调查队确定其中的氧含量已经低到需氧生物无法生存的状态;而这一指标应由美国环境保护局设定。
 
  尽管NOAA已经开始汇编并评定氧气数据,包括几个科学调查队已经发现油带中缺氧的信号,但是NOAA和BP却仍未在6月下旬的初步报告中提及此事。穆拉瓦斯基在报告发布后不久说:“目前我们没有发现任何显著的缺氧现象。”
 
  7月23日,在各调查小组所提交的报告中都提到了缺氧现象,同时也提到了源于当时的情况,他们的数据可能起不到决定性的作用。但报告中并没有包含凯斯勒团队和“新鹈鹕”号的研究数据,即使两者已经将后期样本与第一次发现的深海油带的样本进行对比,以此帮助评估油带的形成过程。“对于我们来说,NOAA为何迟迟不肯承认我们的数据仍旧是个谜团。”阿斯珀说。
 
  而最近的报告对缺氧数据总是半露半掩的,这意味着测量备份势在必行,原因在于石油会对大部分研究中的标准氧传感器产生影响。肖特说,了解缺氧数据在漏油事件中的重要性可能并非NOAA所愿,原因在于这将给它完成的漏油对环境破坏的评估带来麻烦(深海油带正在不断扩散,其影响犹未可知)。不过,科学家们已经开始对低氧浓度对海洋生态造成的危害展开了更多的研究。肖特猜测,缺氧现象的新闻让NOAA和BP之间的关系变得复杂起来,因为评估报告会给BP造成赔偿责任的压力。
 

策划下一次的调查

  鉴于这次漏油事件对环境造成的严重问题,许多研究人员担心政府和BP所采取的应对措施,并不足以将这一事件产生的后果加以弥补。包括加州大学圣芭芭拉分校的伊拉·莱福尔(Ira Leifer)和阿斯珀在内的十多位研究人员已经敦促BP开展一系列的全面研究,内容包括实地观测泄漏处的天然气、石油在使用分散剂后的氧耗损以及水质等情况。
 
  “为什么深海油带总是出现在人们的搜索视野中”,莱福尔说,“这是我们对其中的未知事物缺乏预警性造成的。”深海油带和天然气是如何从墨西哥湾进入大西洋的?分散剂能达到的最高效比率又是多少?研究人员甚至都回答不出这样的问题。如果当BP宣称自己差不多完成清除泄漏石油任务时,而那些学术研究也就变得毫无意义了。所以,尽管石油已经“横行”了数个星期,莱福尔的心思依旧放在油井的井盖上。
 
  现在,阿斯珀和他的团队已经开始策划下一次抵达石油泄漏区域的航行。不久前,身为BP顾问的阿斯珀在思考是否应该接受媒体采访,而非指导BP进行对应的事件回复。BP已经派了律师与阿斯珀商讨其留任问题,而他却对这一举动产生了怀疑。阿斯珀说:“我只是觉得律师的真正目的是在确认我是否在对BP作反证。”
 
  十多名科学家已经与BP签订了协议。一些专家觉得BP开出的价码十分吸引人,也认为自己应该通过对石油泄漏事件做出更具科学性的回应。不过,阿斯珀却看到了更多,虽然这些价码很有吸引力,对于科学层面上的研究也有助益,但潜在的利益冲突在所难免。他最终决定不接受这份邀请。
 
  除了对石油泄漏事件某些方面的顾虑,阿斯珀还表示这也将是他研究生涯中最有趣、也最具挑战的科学问题。他发现,做科学明星的好处是帮助自己用国际眼光看待墨西哥湾事件。“人们对于我们一直致力研究的东西感兴趣,这点让我十分欣慰。但是让人们为你欢呼、对你的研究之旅产生好奇,这一切只是献媚奉承之举”,阿斯珀说,“对此,我只会这样说,‘我在这个领域已经工作了25年,虽然无人问津,但我还是很高兴能告诉你我所知道的一切。’”
 
 

资料来源 Natur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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