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年前,1962年,美国芝加哥大学出版社出版了一部薄薄的书:《科学革命的结构》(以下简称《结构》),作者是并不大知名的科学史教授托马斯·库恩(Thomas S.Kuhn)。谁也不曾料到,这本讨论科学的相当艰深的书,竟售出了超过100万册,成为影响20世纪学术思潮的经典之一,以致于50年后的今天,全球学术界仍在热烈纪念,以表示对库恩的崇敬和感谢。
 
  库恩究竟有何突出的、创造性的贡献呢?
 
  第一,把科学哲学建立在坚实的科学史基础上
 
  《结构》是部科学哲学著作。所谓科学哲学,就是把科学作为探究的对象,企图从哲学层面描画科学的整体图景,揭示科学发展的规律。库恩认为,对科学的哲学反思必须符合真实的科学历史,只有这样,才能构建“一种可以从科学研究的历史记载本身浮现出来的科学观”。不幸的是,当时流行的两种科学哲学,即逻辑实证主义和理性批判主义都与科学的历史相去甚远,因而库恩要转换视角,把科学哲学放在历史的透镜下重新加以审视。
 
  库恩说:“科学尽管是由个人进行的,科学知识本质上却是集团产物,如不考虑创造这种知识的集团特殊性,那就既无法理解科学知识的特有效能,也无法理解它的发展方式。”这样,通过对科学的历史考察,库恩又进入了社会学领域,认为不能仅从个人还要从集团,不能仅从内部还要从外部对科学作哲学反思,从而创立了科学哲学的社会历史学派。学界几乎一致公认,这是库恩最重大的贡献。
 
  第二,提出常规累积和非常科学相互更替,在常规科学和科学革命之间保持必要张力的模式
 
  按照维也纳学派的逻辑经验主义或逻辑实证主义,只有可能得到经验证实的命题才是有意义的、科学的命题,否则便是一串空洞的,无意义的语词排列。哲学的任务,就是运用逻辑的方法对科学语言进行分析,予以澄清,以揭示其经验性,并由科学加以检验。因此,科学是一个一个经验证实的过程,也就是逐步累积的过程。
 
  波普尔的理性批判主义或证伪主义恰恰与此相反。他敏锐地指出,经验永远不可能证实一个命题,而只能证伪一个命题。一千只一万只白天鹅均不能证实“凡天鹅皆白”,而一只黑天鹅便能证伪“凡天鹅皆白”。因此,可证伪性才是科学的特性。任何科学命题都必须经受经验的批判和理性的批判。这种“不断证伪”的过程也就是“不断革命”的过程。
 
  库恩认为,上述渐进模式和突变模式都不符合科学的实际,经不起科学历史的检验。他提出,任何一门科学在形成公认的范式前,处于相互竞争的前范式或前科学阶段;一旦形成范式,标志着该科学趋于成熟,进入常规时期;在常规时期,科学共同体按照既定的范式解决各种疑难,使科学得以迅速发展;科学的发展必定会出现用原有范式解释不了的各种反常现象,反常积累多了,就可能造成原有范式的危机,出现科学革命,从旧范式过渡到新范式。库恩强调,常规才是常态,革命并不常有。革命固然重要,但没有常规的积累,不收敛于传统之中,革命不可能发生。表面看来,库恩的模式是实证主义累积模式和证伪主义的革命模式的凑合,其实不然。他不仅把常规积累和非常革命统一起来,更重要的是,常规积累也好,非常革命也罢,都不再是单纯的逻辑认识活动,而是科学共同体遵循和变革范式的过程,渗透着社会和心理因素。
 
  第三,提出范式概念,视范式为具体的范例
 
  范式(paradigm)概念在《结构》中,占有突出地位。如上所述,科学之所以趋于成熟,走向常规,是由于出现了公认的范式,而科学革命则意味着新范式取代了旧范式。但范式并非只是基本概念、原理、公式之类,更重要还在于是解决疑难的方法,范例,相当宽泛。
 
  这一点,在库恩把范式和科学共同体(scientific community)联系起来中表现得很明显。范式的确立,是由于科学共同体的承认;范式的变革,表明形成了新的共同体。因此,范式和科学共同体可以视之为二而一,一而二概念。库恩曾表示,如果改写《结构》,将以科学共同体为核心概念。他特别强调科学共同体不仅是科学知识的生产者,而且也是科学知识的批准者。只有得到科学共同体的承认和接受,科学知识才具有“合法性”,才能传播开来。有充分理由认为,尽管库恩不是科学共同体概念的提出者,但正由于他的努力,科学共同体概念才广泛流传,并受到重视。
 
  当然,《结构》也不可避免地受到一些质疑和批评。比如,有人指出范式概念不够严谨,过于含混。库恩认为新旧范式之间“不可通约”,更被一些人指责为走向“相对主义”、“非理性主义”。本期译介的两篇文章,几乎不约而同地指出库恩对19世纪的达尔文进化论革命和当今的分子生物学革命不够重视。但不管怎样,库恩开创了科学哲学的社会历史学派,匡正了逻辑主义的科学图景,使人们对科学的理解更全面更深入了。而且,库恩的影响还拓展到了整个人文社会科学界,开启了当今蔚为潮流的“后现代主义”之先河。库恩的贡献是巨大的,历史性的,不可动摇。
 
  我常想,一个研究科学史的学者,为什么会在科学哲学领域脱颖而出,独领风骚呢?我们在读库恩著作的时候,会感叹他知识之丰富,思考之深入,心裁之别出。比如,他会想亚里士多德知识那么渊博,智慧那么超群,为什么其对运动的理解有那么多常识错误呢?作为公认的近代科学诞生标志的哥白尼学说,为什么也有不少欠缺乃至差错呢?他由此领悟到,对于过时的著作要恢复过时的读法,要在特定的历史条件下去理解当时的科学。这样,库恩就极大地开拓了我们看待科学,理解科学的视野或维度,把科学哲学从逻辑主义的幽禁中解脱出来。由此也告诉我们,对科学的哲学反思有一个维度问题。不同的维度导致不同的科学观。
 
  众所周知,近代科学是西方的舶来品,科学哲学更是西方的舶来品。那么传入中土之后,尤其在当今改革开放,市场经济的背景下,我们是如何认识科学,理解科学,有什么样的科学观呢?我不由自主地想到当今盛行的功利主义科学观。国人向来偏重从“利”、“器”的角度去理解科学,比如中学为本西学为器,船坚利炮之类。当今,一些人更是把科学当作逐利、牟利之工具。应该承认,科学确有其物质性,功利性的一面,尤其当它和技术相结合或转化为技术之后。现代科学技术化和技术科学化的趋势日益明显。人们希望利用科学来发展生产,健身强体,增进财富并不难理解。但科学首先是一种知识,一种精神劳动和产品,一种文化活动和形态。功利主义的科学观恰恰忽视了科学这重要的本质的一面,而片面夸大和扭曲了科学功利的一面。库恩如果还在世,一定会严厉拒斥功利主义的科学观。因为根据库恩,科学作为范式更替的过程,与功利主义是对立的。
 
  学界公认,库恩最漂亮也最没有争议的工作是他对常规科学的分析和强调。库恩一再申明,常规科学才是科学的常态,多数科学家都是常规科学家,科学家从事的也多数是常规科学的工作。而常规科学,就是在既定范式的指引下去解各种疑难。通俗地说,常规科学即解谜题。与此同时,库恩主张收敛式思维和发散性思维也要保持必要的张力。不能老是发散,不收敛于既定的范式或传统中,怎么能发现既定范式或传统的问题,并从而突破既定范式或传统呢?有的科学工作者,往往沉迷于“创新”“革命”一类动听的漂亮的言辞中,把常规科学的解难或解谜活动看作“枯燥乏味”“没有前途”的苦差事,想方设法“逃离”或应付科研。这也是功利主义科学观的另一种表现。我相信,库恩的在天之灵必定会对此感慨唏嘘。他会希望涌现更多更好更优越的常规科学家。倘若我们真的涌现更多更好更优秀的常规科学家,那么离国人热切期盼的诺贝尔科学奖也许真的就不远了。在我看来,2012年诺贝尔生理学或医学奖得主山中伸弥便是常规科学家的典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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