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闻夏禹龙院长逝世的噩耗,我心里一时感到非常压抑。夏院长年长我42岁,我初进社科院时,他虽然每周二、五坚持来邓小平理论研究中心(简称“邓中心”),但是其实早已离休;而且我供职于历史研究所,在学术领域与夏院长也几乎无所交集。自2016年初起,因为“上海社会科学院院庆60周年口述系列丛书”之故,我与他的接触开始增多。因为夏院长的口述单本作为这套丛书的第一本,由我负责进行录音采访与文字整理工作,这成为我深入了解夏院长学术思想、生平及人格的机缘。
 
  进院之初,我只是在开全院大会的时候,远远地看到过几次夏院长的身影。记得全院大会一般在年末或年初召开,总之是天比较冷的时候。夏院长身穿深色大衣,身材挺拔,略显稀疏的银发在风中微微摇曳。他走到大礼堂前排,从容就座,然后与周围的人们寒暄几句。这位仪表堂堂的老人,自有一种吸引人的风度。2005年5月,我参加了邓中心组织的贵阳、遵义考察活动,第一次有机会近距离接触了夏院长。当时他已78岁,是考察团中最年长者。贵阳至遵义,车程三四个小时,虽然道路修葺一新,却时有颠簸。每到一处后,步行的时间不少,加之每天还须赶回贵阳住宿,人其实颇感困顿。但是夏院长却兴致很高,每每当我们在车中昏昏欲睡之时,他却突出妙语,对旅途中的见闻做一番点评,于是大家的情绪也被调动起来,气氛顿时活跃。此外,贵州饮食的口味偏酸辣,外地人初来乍到很难适应,不少人陆续出现肠胃不适症状。然而夏院长却入乡随俗,对贵州菜甘之若饴,直至结束行程回到上海,也未见任何不适。老人身心之健,可见一斑。
 
  此后几年,夏院长逐渐淡出社科院的日常活动,我难得在院里见到他。直至2014年,院里开始筹划2018年院庆60周年活动,尝试对几位德高望重且年事已高的老领导、老专家进行口述采访。这个活动明显带有“抢救”性质,由历史所的几位中青年科研人员承担。其中对夏院长的口述采访,则由我负责。这次的口述采访,并不是其后的口述史单本,而是单篇,口述采访时间设定为两个小时,重点是被采访者与社科院的渊源、治学历程等。说心里话,我最初对这项工作并不太起劲。原因在于:此前,我从未有过口述史的工作经历,而夏院长与我之间甚至连相互认识都谈不上。因此,对他进行口述采访究竟是否会顺利,我并无把握。此外,我当时正为评研究员职称而在做关键性努力。上一年,我因被判定成果不够而名落孙山。而口述史工作既费时间,于职称评定又毫无助益。尽管存在顾虑,我还是接受了这项工作。我查阅了夏院长的一些背景资料,拟定了一个简单的采访提纲,和夏院长电话约定时间后,于2014年11月11日下午2时30分携摄像师老杨一起登门,开始口述采访。
 
  数年未见,夏院长看上去依然精神矍铄,充满神采,说话中气十足。他告诉我,一次采访不够,两次还差不多。至于内容,要从他进入社科院之前的经历谈起。看来,他已经做了准备。在两个小时的口述中,老人主要谈了自己在“文革”前后的工作经历、人生遭遇,可谓波澜叠起,极其生动。11月18日,依然是下午两点半,我对夏院长进行了第二次访谈,这一次主要是谈他在社科院的治学、工作情况。两次访谈结束后,我根据内容整理了一篇7 000字左右的文字稿,得到了夏院长本人的认可,一些老同志也说一看语气“就是夏禹龙的”。
 
  不久,黄仁伟副院长约我谈话。他告诉我:在目前上海的宣传系统中,夏院长的经历可谓硕果仅存,如果能将他的口述史加以整理,出版成书,将具有很高的当代史研究价值。而我已被夏院长先前的口述内容深深吸引,对黄院长的说法自然赞同,于是立即向夏院长汇报了这一设想。出乎意料的是:夏院长对此并不积极。此事就此搁置了近一年,直至2015年底,在院科研处主导下,“上海社会科学院院庆60周年口述系列丛书”项目正式启动,事情才出现了转机。这一次,我主动承担了夏院长口述史单本的访谈、文字整理工作。我拨打了电话,向夏院长做了汇报,他爽快地答应了。我们约定,春节后就正式“动工”。
 
  2016年2月末,我于时隔一年多后,再次前往位于东安路的夏院长住所,和他商量口述史提纲。与上一次见面时相比,88岁的夏院长虽然依旧精神不错,头脑清晰,然而却动作迟缓,显出了龙钟之态。他其实对如何安排自己的口述史已成竹在胸,但是却非常注意吸纳我这个后辈的想法。我们商量妥了提纲,随即开始了口述采访。这一次,没有摄像师同行,由我带着录音笔进行录音。从3月初到6月初,基本上每周一次访谈,共十余次,每次时间在一个小时前后。在口述过程中,令我印象深刻、也颇为感动的有三点:一、每一次口述采访之前,夏院长都准备了一个书面纲要,进行口述时,绝不信口开河。二、不厌其烦地找出一些原始文献以为佐证,力求精准。三、对于自己的家世,他显然不愿意多谈,虽然他的家世是颇为显赫的。6月初,口述史单本的口述采访完成,整理成文字初稿,夏院长对内容做了审核,删去了一些他认为不适宜公开发表的内容。8月,夏院长就因身体不适入院治疗了。
 
  在此期间,我与复旦大学出版社的梁玲编辑进行了沟通,认为初稿字数只有7万,比较单薄,遂建议夏院长进行适当增补,并准备照片。然而夏院长的身体状况从那时起变得极不稳定,反复入院。2016年12月23日,夏院长刚出医院,就招我前去,将增补的文字二稿交给了我。望着体重瘦了10斤、精神大不如前的夏院长,我百感交集,觉得手里那一叠并不厚的稿子异样沉重。
 
  2017年3月,我跟随院党委于信汇书记、老干办于涛主任等前往夏院长家中,祝贺其90大寿。当时老人谈笑风生,看上去身体状况尚可。不久,文字清样出来,夏院长又审核了一遍,最终定稿了。5月份,夏院长女婿徐军老师告诉我,老人又住院了。出院后,我前往探望,只见他瘦得厉害。我心中感觉很不好,和梁玲沟通后,决定将二校直接做成样书,送其过目。不久,夏院长再度入院,直至逝世。值得欣慰的是:他终于满意地看到了《思想之自由乃我毕生不渝之追求――夏禹龙先生口述历史》的出版,了却了一大心愿。
 
  夏院长出身理工科,具有很强的科学精神,他非常重视在《世界科学》担任主编的经历。一丝不苟的科学精神,贯穿了夏院长的人生。通过口述史采访、整理、出版的过程,夏院长对我进行了一次言传身教,使我终身受益。安息吧,夏院长。
 

(本文作者为上海社科院历史研究所研究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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