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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与事件视界望远镜观测项目的射电望远镜天文台包括(从左上角以顺时针方向依次介绍):位于智利的阿塔卡马大型毫米波/亚毫米波阵列(ALMA);位于夏威夷的亚毫米波阵列望远镜(SMA);位于南极洲的南极望远镜(SPT);位于亚利桑那的亚毫米望远镜(SMT);位于智利的阿塔卡马探路者实验(APEX);位于墨西哥的大型毫米波望远镜(LMT);位于夏威夷的詹姆斯·克拉克·麦克斯韦望远镜(JCMT);位于西班牙的毫米波电波天文研究所30米望远镜(IRAM 30m)

  在这个历史性时刻,整个世界都暂停下来,欣赏人类拍下的首张黑洞照片。黑洞是已知宇宙中最怪异的现象,是广义相对论留下的非凡遗产。让我感动的不仅仅是照片本身;让我深深感动的,是与全球陌生人分享这段经历的意义。让我感动的,是一个种族注视一个隐约出现在太空中、令人好奇的空洞照片的画面。
 
  我正在华盛顿的全国新闻记者俱乐部,这儿已经一片激动。事件视界望远镜(EHT)项目的科学家多年以来追求的是拍摄超大质量黑洞的首张照片,于是当他们今天召开新闻发布会,将记者和科学家聚在一起时,我们在这里能看见什么已经没有多少疑问。
 
  然而,还有令人惊异之处。
 
  站在讲坛上的是事件视界望远镜项目的主任谢泼德·德勒曼(Sheperd Doeleman)。他对我们的欢迎辞是“黑洞爱好者”,让我想起自己和谢泼德站在麻省理工学院的空教室内的黑板前,我的有趣朋友谢泼德有着一头显眼又滑稽的头发,发色像烤过的桃花心木。那时粉笔灰落在我们身上,我俩学到了爱因斯坦相对论的难学的数学知识。
 
  我们已知晓相对论的标准说法:所有形式的物质和能量让空间和时间弯曲,光和物质沿着那些曲线移动。这些文字必须凭借信任而接受,但我们能学习它们背后的数学原理。当爱因斯坦构想出相对论时,他交给我们一份在全球范围内彼此相传的礼物。相对论与它的字面意义不同,对于我们所有人都是真实的。
 
  我对麻省理工学院里的那面黑板的记忆栩栩如生,这也许是因为那一刻定义了我习得相对论之前和之后的分界。现在我无法想象我的头脑缺少相对论后会是怎样。相对论弥散在我的思维中,于是我用相对论来思考,就像作家用他们的自然语言来思考。从在麻省理工学院的那一次交流起,谢泼德和我依靠相对论发现了我们通向黑洞(相对论做出的最引人注目的预测)之路。
 
  人们认为:黑洞是思想实验的结果,是奇异的想象。想象物质被挤压成点,不要问如何挤压的,只需想象该情景。第一次世界大战时,卡尔·施瓦西(Karl Schwarzschid)加入德国陆军期间,发现了爱因斯坦相对论的这个可能解答,他可能是在俄国前线的战壕里计算弹道的间隙做出这个发现。施瓦西推论出,时空实际上会朝着挤压中心跌落,甚至连以绝对速度奔驰的光也被拽下黑洞,在天空中形成阴影。那个阴影就是事件视界,是外部世界与任何已经坠入黑洞的东西之间的明显分界线。
 
  爱因斯坦认为,大自然会保护我们,避免形成黑洞。恰恰相反,大自然让黑洞数目充裕。当一颗衰亡中的恒星质量够重时,引力克服物质固有的阻力,导致恒星灾难性地坍缩。事件视界作为考古记录而留下来,而恒星的物质继续坠入黑洞,迎接未知的宿命。我们所在的银河系可能有数十亿个黑洞。
 
  超大质量黑洞的质量是太阳质量的数百万倍、甚至是数十亿倍。几乎所有星系的中心都是这样的超大质量黑洞,然而还没人知道它们是如何形成的,也不知道它们如何变得这么重。也许它们形成于合并的死亡恒星,从而尺寸增大;也许它们是在一个更年轻的宇宙,由更原始的物质直接坍缩形成。无论它们是如何形成的,宇宙中的超大质量黑洞和星系数量一样多,在人类观测到的宇宙中有数千亿个超大质量黑洞。
 
  在今天之前,我们从未见过黑洞,没有望远镜拍摄的黑洞照片。当黑洞吞噬伴星(companion star)、在扭曲的磁场中为含能射流(energetic jet)提供能量、捕捉轨道中的恒星时,我们从中间接推断出黑洞的存在。我们甚至已经听到黑洞碰撞与合并的声音,它们就像木槌落到鼓上一样让时空鸣响。
 
  我们以前从未直接拍摄黑洞的照片,因为,尽管黑洞有破坏和毁灭武器的响亮名气,尺寸却很小。与太阳一样重的黑洞拥有直径仅6 000米的事件视界。相比之下,太阳的宽度达到1 400万千米。银河系中心的超大质量黑洞被称为“人马座A*”,它的质量是太阳的400万倍,但宽度大约只是太阳的17倍。
 
  考虑一下这个挑战:隔着26 000光年的距离,捕捉到宽度仅是普通恒星17倍的完全漆黑物体的画像。分辨一张人马座A*的图像,难度与分辨月球上1块水果的图像相当。
 
  为了分辨这样极小的图像,需要整个地球大小的望远镜。从在麻省理工学院那间落满粉笔灰的教室里待过的那段日子起,我的这位完全不循规蹈矩的好友已经打定主意,要捕捉到超大质量黑洞的图像。
 
  我们还在研究生院学习时,谢泼德的头发就是他头脑的象征:无拘无束、生机勃勃。我羡慕他思维方式中的自由,他总是能出人意料地将知识连贯起来,有时以必修课为代价。他的惊愕眼神会提醒我,一个疯狂的点子在那一刻蹦入他的脑海。
 
  事件视界望远镜项目是对大胆想法、科学创新与合作的证明。该项目利用全球的大型射电望远镜,依赖最新、最尖端的天文台,恢复一些荒废的设施,最终成为一台地球大小的合成望远镜。随着地球自转和公转,目标黑洞进入合成望远镜的视野。为了得出精确的图像,全球的众多望远镜需要统一操作,这牵涉到敏感的时间校正,那样才会有如地球大小的镜头观测黑洞。
 
  结合多个望远镜、获得更好的分辨率是谢泼德在20世纪90年代的博士论文的基础。到2008年时,他领导一支小团队,对尺寸上能与超大质量黑洞相比的天体结构实现成像。这次概念验证推动了EHT项目,项目团队如今确信外界要求的分辨率触手可及。此后的10年里,EHT必须应对数据处理提出的挑战,从技术上获得进步,而谢泼德把功劳归于国际团队的毅力和集体贡献的聪明。
 
  超大质量黑洞人马座A*成为显而易见的追踪目标。尽管各星系的超大质量黑洞数量丰富,但所有其他超大质量黑洞都太过遥远,甚至用地球尺寸的望远镜也无法分辨。只有一个例外。M87星系是与地球相距5 500万光年的巨大椭圆星系,我们知道该星系中有一个令人惊叹的超大质量黑洞,它的质量大概在太阳质量的35亿到72亿倍之间。假如它的质量在估测范围较小的那头,M87星系黑洞不可能成为EHT的目标;假如在估测范围较大的那头,它可能适合。于是,在对人马座A*的激烈追踪中,M87成为第二观测目标。
 
  虚无太空的黑色背景中的黑洞的确看不见。人马座A*和M87的事件视界的近旁有热盘(hot disk)作轨道运行,被卷入其中的碎屑有助于让黑洞显现。来自于发光轨道物质的光线沿着弯曲空间弯曲,使黑洞后面的光重新射向我们。热盘似乎围绕着黑洞,形成明亮对比,让它的阴影清晰可见。
 
  EHT实际上观测到的是比事件视界本身稍大的区域。这片区域由最靠近黑洞的位置来定义,光束在这片区域的圆上运行,被称为“最后的光子轨道”。
 
  黑洞理论家、黑洞观测家、记者和朋友会聚一堂,分享一张我们早已想象的照片并激动庆祝。但听到他们宣布说:他们看见的不是人马座A*,它不是我们要看的黑洞,而是M87时,我们还是大吃一惊。
 
  图像不会弄错;与我们太阳系同样大小的暗影被一块美丽的亮斑包围。
 
  尽管照片的科学含义需要时间来展现,一些人类学的冲击是即刻发生的。EHT收集的来自M87的光在5 500万年前就朝着地球而来。在那千万年里,人类出现在地球上,伴随着人类的神话、各种文化、思想体系、语言和不同信仰。看着M87星系黑洞时,我不禁想起,科学发现超越了这些差异。我们都生活在同一片天空下,我们所有人都生活在这颗淡蓝色星球上,飘浮在太阳系中这片天体稀疏的区域中,处在黄色太阳的暖意下,位于稀疏的星辰之海里,位于绕着星系中心的超大质量黑洞的轨道上。
 
  当谢泼德被人问起,他第一次看见M87星系黑洞照片的那一刻在想些什么,他答道:“我们看见了一些如此真实的东西。”这句话对我们所有人来说都是真实的。
 
 

  资料来源 Quanta Magazin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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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作者珍娜·莱文(Janna Levin)是美国哥伦比亚大学巴纳德学院的物理学和天文学教授,布鲁克林科学中心“先锋工厂”的科学总监。她一直致力于黑洞、宇宙的额外维度、时空与引力波的研究,出版过《宇宙溯源》(How The Universe Got Its Spot)、《图灵机狂人梦》(A Madman Dreams of Turing Machines)等著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