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没有美国人能像阿拉斯加的因纽特人一样,深切感受到气候变化对人类的影响,也不会像他们一样过分依赖于化石燃料经济。

 

The Inupiat have been torn between promoting lucrative oil drilling and protecting the waters they hunt in.

到底是推动利润丰厚的石油钻探,还是保护赖以捕猎的水域?因纽特人左右为难

 

  去年春天,在阿拉斯加北部的楚科奇海,霍普角村庄的捕猎季节开始了:船员们用鱼叉捕获两条北极露脊鲸,把它们拖上冰面,开始屠宰。突然,风向改变。因纽特人把冰面的边缘称为“sikuliaq”,这里受到海水的冲击,变得十分脆弱,已经无法承受30吨重的鲸鱼尸体。猎人们无计可施,只能眼看着鲸鱼滑入水中,他们看着鲸鱼平静地呼吸,望着它们黑亮的背脊远去,这些鲸鱼之前就在他们伸手可触的地方。
 
  走向冰盖边缘的路上,来自霍普角的猎人塔里克·欧乌克(Tariek Oviuk)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在他的脚下,海浪翻腾。起风了,年长的猎人们紧张不安,迅速返回岸上,而年轻猎人若无其事,还在剥离一些小白鲸的鲸脂。突然,三声冰盖开裂的声音就像鸣枪警告一般传遍整个冰面,猎人们连滚带爬地跑向自己的摩托雪橇。“听到那种声音,我的心怦怦直跳。”欧乌克回忆。
 
  几个月后,欧乌克向我说起这个故事时,我们正坐在他朋友家中的厨房,一边交谈一边吃着白鲸的鲸脂。他的朋友名叫斯蒂夫·欧米提克(Steve Oomittuk),他是原来的村长。35岁的欧乌克,十分高大,有着方形的下巴,他原来是霍普角高中球队“鱼镖手队”的篮球明星,也是当地剧团的一员,表演传统叙事舞蹈,他告诉我:“自古以来我们就是这样交流的,那就是我们祖先的iPhone。”
 
  欧乌克说,听到冰层开裂的声音,他迅速奔跑起来,跳上一辆装满鲸脂的雪橇:“在一辆满是鲸脂的雪橇里,感觉可不怎么好。”一个摩托雪橇手转回来营救他,欧乌克爬上那辆雪橇。他们正在逃命,面前突然出现一道足有100英尺宽的裂缝,裂缝里的海水把他们与岸边的大片冰面隔开。那个穿着风雪大衣和滑雪裤的雪橇手叫道:“坐稳了!”加速!沉重的雪橇从冰上飞起,飞过了楚科奇海的海水,落在对岸。其他人也纷纷效仿,一阵马达轰鸣后大家都成功逃生。欧乌克说:“我从前不相信全球变暖这回事,我现在知道这是真的了,当时我差点哭起来。我想,每年我们都不知道,这是不是我们最后一次看见北极的冰。”
 
  霍普角是北美洲最西北的角落,也是这个大洲最早的人类定居点之一。满是砂砾的海角延伸到楚科奇海里,长达15英里。800人居住在海角饱受侵蚀的顶端附近,因纽特人称此半岛为Tikigaq或者“食指”。2000年间,由于半岛位于海洋生物沿海迁移的途径上,这里成为理想的捕猎地。在北极与世隔绝时,Tikigaq是十分繁荣的省会,当地人对于冬季环绕城市的冰原有着细致的了解。
 
  2015年12月,在巴黎气候会议上,195个国家达成协议,共同努力减少温室气体排放,减缓全球变暖的速度。美国总统奥巴马在会议上呼吁世界经济向低碳模式转变,他说起自己去阿拉斯加的旅行,那次他看到了解冻的冰川、破败的村庄和融化的永久冻土层,“如果气候变化的速度比我们做出改变的速度快,那么我们的后代就将面临未知的命运。”巴黎会议的目标是将全球的平均升温幅度控制在2℃之内。而北极升温比低纬度地区更快,年平均升温幅度已经达到了3℃。如果不加控制,到21世纪末,阿拉斯加北部的气温将比现在高6℃。
 
  霍普角的猎人们世代用海豹皮包裹在狩猎船的外部,目前,春季北极的海冰消融得很快,村民们难以捕捉到髯海豹。冻土层下的冰窖,装满了冰冻的鲸鱼肉,现在也进了水。这些变化使人们忧心忡忡。像大多数村民一样,欧米提克也是以捕猎为生。在他的小屋里,两个冰柜占据了大部分空间。根据最近的一项研究,在北极地区的阿拉斯加村庄里,每人每年要消耗450磅野味和鱼肉。“没有动物,我们将不复存在。”欧米提克表示。
 
  7月的暖风吹拂着半岛,欧米提克带上我,坐着四轮车,去感受霍普角曾经的繁荣。多年以前,部落理事会中的长辈们挑选欧米提克担任传统的传承人。54岁的他是个和蔼可亲的人,有一缕长长的胡子,在捕鲸的日子里,他变得更胖,还曾用一只坚固的长柄平底锅击退过一头闯入帐篷的北极熊。他告诉我,冰原上随处可见的隆起就是史前土屋。
 
  欧米提克说,人们沿着海岸捕猎和扎营,不过有些闹鬼的地方从来没有人敢靠近。19世纪的探险家和捕鲸者形容霍普角是“开放的坟场”,在荒原上,几英里之内都散落着骨骼残骸。在北极树木无法生存,发黄的鲸骨就成为重要的建筑材料。圣公会传教士最终说服了村民埋葬人类尸骨,一个乱葬坑里就有多达1 200个头骨,被北极露脊鲸下颚骨制成的尖桩篱栅围住。在被废弃的村庄附近,我们找到了一排已经变成灰色的骨头,这是100多年前传教士树立在冰原上的,帮助教徒在暴风雪中找到来教堂的路而建立的标记。
 
  我们驾车奔向海滩,眺望着楚科奇海,这里可以明显见证浸蚀作用。半岛曾经延伸到更远的地方,而现在,史前人类的居留地已经被海水蚕食殆尽,秋天的风暴过后,海浪经常将史前古器物冲上岸。“我热爱自己的生活方式,”欧米提克用悦耳的男中音说,“这也是我祖父的生活。生命的轮回连接着土地、海洋和天空。”
 
  几乎没有美国人能像北极捕鲸人一样,与大自然紧密联系在一起、能敏锐感受全球变暖的影响。很少美国人如此直接地依赖于化石燃料经济的持续扩张,而科学家说这是引起气候变化的原因。1962年欧米提克出生在一间圆顶冰屋(igloo)里,这是因纽特人传统房屋,一半处于地下,木片和鲸骨支撑着土墙,屋里只有一个电灯泡。而今天的霍普角,布满了一排排舒适的小房子,中间是新学校和内燃机发电厂,地方自治区有8 000名固定居民,年度预算为4亿美元。这些经费几乎全部来自北极的石油开采,欧米提克不愿回到过去的生活中去。
 
  可是,生活的改变是要付出代价的。我们站在海滩上眺望远方,看见壳牌石油公司已经组建起了海上钻井平台。这个项目开启了全新的北冰洋石油开采计划。欧米提克时常担心,大面积的漏油将给Tikigaq半岛的捕猎文化带来危害。他还担心,如果石油工业不复存在,村民将如何生活。阿拉斯加因纽特人社区已经面临痛苦的抉择。近十年来,霍普角成为当地反对派的最后一个据点,提起诉讼,反对将这片海域租给壳牌石油公司。但是,2015年春天,村民们最终停止了诉讼。塔里克?欧乌克差点掉进海中那天,他所在的捕鲸船船长正在休斯顿与壳牌石油公司会谈。

 

石油开采热

  第一次北极阿拉斯加的“油脂热”始于1848年,给因纽特人带来了灾难。当时美国人的捕鲸船已经把太平洋中的抹香鲸捕杀殆尽,但是他们在白令海峡北部发现了北极露脊鲸。此后的20年中,船队捕杀了13 000只油脂丰富的北极露脊鲸,后来又转为猎杀海象。捕鲸船不但给爱斯基摩人带来了酒精和疾病,也通过疯狂的捕猎掠夺了他们的食物。1880年,一艘政府缉私船在白令海峡南部的圣劳伦斯岛停泊,发现有1 000名当地居民活活饿死了。在霍普角,居民们只能吃自家的狗,或者把蒙船用的海豹皮煮汤喝,即使这样还饿死了几十个人。
 
  1968年人们在普拉德霍湾发现了石油,于是“石油热”来了。这一次因纽特人早有准备。开采石油必须修建从阿拉斯加到油船港口的管道,因纽特人和其他阿拉斯加土著居民宣称他们对沿途地区享有主权。因为阿拉斯加是从俄罗斯购买的,原住民土地权问题一直悬而未决。
 
  1971年,美国国会判给阿拉斯加的土著居民4400万英亩土地和将近10亿美元。如果在其他时期,居留地也许已用来创建因纽特人保留地,保护部落的传统生活。但是,当时阿拉斯加这片土地被12个新公司瓜分,土著居民成为了股东。有些土著居民认为把他们的未来托付给公司并不靠谱,也担心因为公司转卖或破产而失去渔猎的场地。不过更多受都市文明影响的领导人认为,这是把村民的生活纳入阿拉斯加现代化经济中的手段:一个积极分子甚至认为,本土企业将是“新的鱼叉”,是新的谋生手段。
 
  斯蒂夫·欧米提克慢慢长大,而霍普角已经从原来北极地区主要的省会慢慢蜕变到了文明世界的边缘。人们住在小木屋里,有些还住在地下,从废弃的捕鲸和军事用地上用狗队运回各种物资。欧米提克回忆,乡村商店里最精致的东西是一筒“救星牌”糖果。
 
  发现石油后,地方领导人在十年中组织起自治政府,改变了这里长期被人们忽视的局面。北坡自治市大概有明尼苏达州那么大,包含巴罗镇和7个小村庄,有权对当地的新工业设施和石油管道收税。自治市建起了发电厂、带游泳池的学校、带加热系统的污水管道系统。现在,政府资助了部落学校、儿童保健、公共汽车服务、取暖用油等公共事务,还有3 500万美元用于公共安全部门。仅1997年,市政府的直升机就救起了173名在浓雾中迷失方向的捕鲸人。
 
  在霍普角,欧米提克的父亲是当地部落理事会的一员,参与了建立新政府的工作。整个部落都从快速侵蚀的半岛末端搬到了2英里外,人口也增加了一倍,工资的增加和公共交通的改善改变了贫乏的乡村生活。欧米提克开始了木匠生涯,同时也组建了家庭。

 

担忧新繁荣所带来的改变

  20世纪80年代当地掀起了建设热潮,却不需要投标,腐败丑闻使市长下台。马达小艇和摩托雪橇等新式工具提高了猎人们的打猎效率,但是需要现金购买。欧米提克曾经拥有村子里最后一支狗队,但是大风把一根输电线吹落到他的院子里,于是狗全被电死了。另一方面,十年来,欧米提克是村里的消防队长,领市里的工资。北坡市与阿拉斯加其他两百多个村庄不同,设立了很多公共安全的职位。霍普角村现在拥有优秀的消防站,站里有4个专职人员、一台消防车、一辆加油车和一辆救护车。其他地方就相形见绌,去年春天,本州西南的一个村子埃莫纳克的鱼类加工厂发生火灾,居民只能站在破旧的设备面前,束手无策。
 
  北极的文化因迅速适应新技术而著称,但是打猎为生的传统还是因纽特人生活的核心。欧米提克加入了部落的理事会,还在他叔叔的捕猎船上担任鱼镖手。在北坡的村庄里,捕鲸船长仍然是社会的领导者。这些船长往往是村里最好的猎人:对结冰情况和人员配置有着敏锐判断,同时具有财力支撑一个团队和一个营地,并且他们的设备和知识会一代代传下去。一般来说,船长支持抓住石油时代的机会――不过石油开采最好是在陆地上,远离他们的海上狩猎场。
 
  石油公司在波弗特海努力钻探时,船长联合会与北坡自治市联合发出警告:海域内的工业交通和噪声会影响鲸类和海豹的迁徙。最主要的是,他们担忧,在这片冰封的海洋中开采石油,远离清理团队,一旦发生石油泄漏事故,后果不堪设想。2008年,壳牌石油公司投入巨资竞标获得了楚科奇海的联邦租约,从此北坡自治市就经常能听到各种反对的声音。在霍普角,这种感觉更加强烈,因为这里有不寻常的历史:20世纪60年代初期,政府科学家曾经想在附近的山谷用核弹炸出一个港口,但是这个村庄的村民阻止了这一“和平使用”核武器的计划。“在会议上,村民用很多苛刻的话形容石油公司。”欧米提克回忆。村民们还想起了美国人捕鲸船给他们带来的饥饿命运。带领代表团前往华盛顿的卡罗琳·坎农(Caroline Cannon)当时表示,“我们觉得,政府和工厂想要我们忘记自己是谁,看起来他们希望我们放弃或者战斗至死。我们不会放弃。”北坡自治市和捕鲸船长们提出诉讼,要求废止第一个联邦开采许可证,壳牌石油公司被迫让步。该公司意识到,必须与爱斯基摩人达成联盟。

 

捕鲸业和石油开采业的冲突

  在霍普角的北边,自治市修建了一道高耸的木制围栏,抵御北极寒风,围栏有十五英寸高,半英里长。围栏修好之前,冰雪经常把村民的房屋都埋起来,只剩烟囱露在外面,作为消防队长的欧米提克还得时常铲除冰雪。去年3月我回到霍普角时,刚下了一场大雪,我沿着围栏走到欧米提克家吃晚饭,饭桌上有生的鲸鱼肉和炖驯鹿。当时天空蔚蓝,根本没有风,但是每间房屋南面都有不详的冰堆。不久就起风了,第二天早上欧米提克家就变得十分寒冷:火炉里没有石油了。风仍然在吹,我的手机上显示现在是-38℃。北面墙上的架子上,碗碟随阵风晃动。欧米提克在风雪中出门,把木块垫在燃料箱一端的下方,使石油重新流动起来,然后让儿子出门去找政府资助的燃料。
 
  欧米提克担任霍普角村长达十年之久,当时他一直反对海上石油开发。他认为:“自古以来,我们就依赖动物生存,而现在已经到了需要保护动物的时候。”但是,作为传统文化的管理人,他意识到因纽特人名为paaqlaktautainniq的文化守则:避免社区内的矛盾,他也看到北坡自治市的掌权者正在变化。自治市有钱了,部落理事会失掉了影响力,人们不再参加公众会议,除非有奖品提供。优秀的捕鲸人成为商业领袖,其中的佼佼者就是一个土地债权公司――北极坡地区性公司(A.S.R.C.,简称北极坡公司)。
 
  该地区的油田逐渐变多,北极坡公司以为油田提供服务起家,后拓展到建设、精炼、油田租赁及与政府签订合同等业务,逐渐发展成为阿拉斯加最大的公司。它拥有1万雇员,而且营业总收入25亿美元。由于股票没有上市交易、公开披露的信息也很少,不透明的制度使北极坡公司备受指责。阿拉斯加最高法院最近裁决,公司对高级职员薪酬保密是不合理的。但是,公司发放的巨额红利平息了争议:2013年,12000名因纽特人股东获得的分红为每人平均1万美元,他们大部分都不住在当地。
 
  公司董事长雷克斯·罗克(Rex Rock)是来自霍普角的优秀的捕鲸人。去年,他还是塔里克?欧乌克所在的捕鲸船船长。罗克告诉我,北极坡公司很多高级职员都是捕鲸船长,这不是巧合。他说:“这就像社会里捕鲸,船长和船员都明白各自的职责,团结一心,为社区带回猎物。我们把这种模式带入了商业社会。”公司总部是一座巴罗海旁的三层建筑,会议室的桌子上,玻璃罩中摆着捕鲸皮艇。对利益的追逐指引着主管们的方向:尽管公司的电视广告中有眯缝着眼的爱斯基摩猎人,宣称“我是因纽特人”,但是在引起争议的全州石油税公投中,它还是站在石油企业那边。
 
  随着海上钻井成为真正有前途的事业,北极坡公司和石油公司坚称,捕鲸业和石油工业可以共同发展。壳牌石油公司赞助了自治市的市政项目、村子里的聚会,并同意在某些季节限制钻探行动,以取悦猎人们。同时,北极坡公司力求减少村民的反对。今年3月,我走过霍普角从前的校舍,看到塞耶斯·图兹罗克(Sayers Tuzroyluk)正在等着向新建好的办公室里装电脑。他已经70岁了,发白如银,是《北极因纽特人之音》的负责人,这个新组织由北极坡公司和北坡自治市共同资助。他说,成立这个组织的目的是想让所有的地区部落和公司和政府达成一致,共同发展。听到反对石油工业的人代表因纽特人在媒体上发声,人们感到灰心丧气,他说:“如果人们想法一致,将会有更大的力量,我们不是作为个人说话,而是为整个北坡发声。”
 
  最大的改变发生在2010年,北坡自治市停止了诉讼,并与壳牌石油公司沟通,开始是试探性的合作,而后则是投入了更大的热情。去年,我来到巴罗采访此事,到访了市长高级助理雅各布·亚当斯(Jacob Adams)的办公室。他曾长期担任北极坡公司的董事长,当壳牌石油公司在楚科奇海开始钻探时,已退休的他重新出山,帮助处理自治市的事务。
 
  前任市长,爱德华·伊塔(Edward Itta)也乐于与壳牌石油公司坐下来商讨,但是他抱怨说,北极坡公司把市政府排除在外。“北极坡公司跟石油公司合起伙来,他们在处理公共关系上也是很有一套,”他去年对我说,“他们在宣传中说‘我是因纽特人’,自称为本地居民发声。我很遗憾,他们并不是这样做的。”
 
  像伊塔一样,亚当斯也曾是著名的捕鲸船长。他是个热情的小个子,头发灰白,穿着一件熨得十分平整的商务衬衫,他告诉我,地方政府在与壳牌石油公司的谈判中,赢得了更多地涉及开采安全的让步,结果比直接对薄公堂更好。或许更重要的是,陆上石油已经在减产,而修建海上输油管道会带来更多的道路和设备、新的就业机会和更多的税收。因纽特人的生活也有翻天覆地的变化,没有人愿意回到以前的生活方式:运回湖冰饮用、切碎海象肉喂狗、在-25℃的房子中醒来……这些场景都不复存在,他认为:“40年来,我们创造了基础设施,使孩子们能幸福生活,后代们都将这样。”
 
  一旦捕鲸船长联合会紧随市政府撤销法律诉讼,霍普角部落理事会将陷入孤军奋战,成为反对楚科奇海钻探的环境诉讼的当地首席原告。但是,随着北极海冰的融化,这个案子引起了国际社会的关注。来自全世界的反对声音认为楚科奇勘探钻探会引爆“碳排放火药桶”,最好不要这么做。壳牌石油公司的许多意外事故激起了“Kayaktivists”组织的反对活动,他们准备封锁壳牌公司途经太平洋西北部的船只,2012年该公司在阿拉斯加湾发生严重事故。因为向国会痛陈重大溢油事件相当于种族灭绝,卡罗琳·坎农获得了戈德曼环境奖(Goldman Environmental Prize),同时获得了15万美元奖金。美国导演罗伯特·瑞福(Robert Redford)把她的事迹拍成一个叙事短片。

 

裁决结果

  2014年初期,一家上诉法院做出了有利于霍普角村民的裁决,决定阻止壳牌石油公司这一年的钻探计划,但是这个决定却使村民身上承受的压力与日俱增。北极坡公司似乎已经准备好了宣布暂停资助。在一封公开信中,北极坡公司董事之一理查德·格伦(Richard Glenn)指责与外部环保机构合作的部落“断送了我们社会的美好未来”。为了强调这一点,对于全市范围内那些支持诉讼的部落,北极坡公司收回了数十万美元的投资,这些本来是给部落社会福利和环境规划项目准备的。格伦是一位调解人,也是地质学家,他深知外界是如何看待爱斯基摩人的:穷困而坚守自己稀有的传统。“这不是西部片,”他告诉我,“村子这个词给人一种古旧的感觉,会让人忽视我们为建立这些小城市所花费大量资金。维持这种生活方式需要很多钱。”依他的看法,如果环保人士获胜,停止北极的石油开发,北坡的因纽特人才会变成气候变化的受害者,所遭受的苦难不会比北极海冰融化之后小。“我们得为这个区域的人着想,”他说,“即使我们愿意自己受穷,停止开发整个北极,在别处的人也会借机出产更多的石油。”
 
  2014年7月,北极坡公司在安克雷奇召开了新闻发布会,宣布与壳牌石油公司成立合资企业,将授予村子里的当地公司石油产区权益。霍普角村的Tikigaq公司也参加了交易。专业服务商与部落和城市领导人召开了“远景规划”会议,并一致认为:如果不能从海洋石油开采中获得利益,社区的发展就无法进行。虽然反对石油开发的情绪还在高涨,我采访了很多人都表示了这种情绪,但是一切都在改变。部落选举后,新的领导人因为预算赤字而请求北极坡公司的帮助。戈德曼奖获得者卡罗琳?坎农,也在市长身边获得了工作机会。2015年3月,霍普角退出了与壳牌石油公司的官司。
 
  奇怪的是,这里的人们几乎不太担心北极变暖。我问过雅各布?亚当斯,如果海冰融化,他们将如何生存,他的回答显示了因纽特人的文化自豪,也带有猎人的虚张声势。他说,因纽特人经常对抗饥荒和变化,他们很有适应性,而北极的动物也有适应性。“没人能知道,海冰融化是否真的会威胁到哪一个物种。”他说。
 
  20世纪70年代末期,斯蒂夫·欧米提克在巴罗上高中,顺便在镇子北部的海军北极研究室打工,照料笼中动物。有些工作令他不安:实验中,狼和土拨鼠受到刺激、脱水甚至针刺,政府在它们身上寻找新陈代谢的秘密,因为这在战场上也许很有用。但是随着延续几十年的冷战相关研究逐步结束,这片活动房屋实验室也移交给了北坡自治市的野生生物学家,同时研究方向转变成了动物保护,主要针对那些对因纽特人生存至关重要的动物。现在,市里的野生动物管理部门每年有500万美元以上的经费,要把传统知识和科学方法结合起来。
 
  这个部门的起源创造了一个神话:石油也能保护北坡人的生存食粮。1977年,北坡面临停止爱斯基摩人捕鲸的国际压力,监管机构声称一个世纪前的商业捕杀使北极露脊鲸数量锐减,至今没有恢复。按年长者的建议,市里的生物学家在石油税收的资助下开展了精密的声学研究,证明了目前很多鲸都在冰面下的海水中生活,因此没有被统计到种群数量之内。最终和解达成,阿拉斯加村民每年至多可以捕鲸67次。(监管机构还担心,大量因石油税收而变得富有的人,会加入到捕鲸队伍中,使得鲸鱼数量减少。这一点往往在人们讲述故事的时候被忽略。)
 
  北极变暖成了市里生物学家关注的焦点。他们利用了老人们的判断力,比如阿诺德·布劳尔(Arnold Brower),他是19世纪美国捕鲸船船员与因纽特人的后代。布劳尔拒绝在旧金山上学,而是在驯鹿营地度过了他的少年时代,在他的时代里,他是最有成就的船长之一,一生中捕杀过36只以上的北极露脊鲸。2001年,在《鲸与超级计算机》一书中,他对查尔斯·沃尔弗斯(Charles Wohlforth)描述,气候变化使传统知识没有了用武之地。“你能预测适合打猎的天气,不用担心搁浅,”他说,“但是我认为,气候已经有了疯狂的改变。”几年后,布劳尔因为冰冻期反常地来迟而死去。当时他已经86岁高龄,独自一人前往捕鱼营地,摩托雪橇因为河冰碎裂而落入水中,他因此丧命。
 
  2009年秋天,美国地质调查局的两位生物学家搭乘飞机前往巴罗南部,发现一片沙滩上满是海象的尸体:总共有131头,大部分是幼崽,明显是在拥挤踩踏中丧生的。传统上,母海象和幼崽栖息在楚科奇海浅水区的冰上,同时也在这里觅食。十年来,夏季海冰早早消融,它们只能挤到沙滩上,兽群容易感到恐慌,进而发生拥挤踩踏。更令人担心的是,它们现在需要两天才能到达觅食地。
 
  生物学家指出,没法确定气候变化的实际伤害,就无法开展野生动物保护。海象分布广泛,而且大部分时间在水面下生活,很难统计确切的数量。2006年的区域统计数字是12.9万头,但是,实际数目可能在5.5万到50.7万头之间。因为误差很大,海象很可能在能检测到数量显著变化之前就灭绝了,北坡自治市的生物学家罗伯特·苏达姆(Robert Suydam)说,“基于我们目前的条件和技术,很难预测未来,我们的境地十分窘迫,无能为力。”
 
  日照增加、不冻海水中营养增加,可能让海象获取更多食物,但生物学家并不确定。类似地,北极露脊鲸看起来数量也在增加,驼背鲸、海豚和鲑鱼种群都在扩大。但是,随着气候进一步变暖,好事也会变成坏事。生物学家特别忧虑,随着海水中的碳进入寒冷的北极水域,会导致腐蚀作用,最终伤害浮游动物,那是北极露脊鲸的食物。
 
  从1975年开始,鸟类学家乔治·迪沃基(George Divoky)在巴罗附近的礁岛上设立了黑海鸥的繁殖地。每年,海冰融化得越早,海鸥就生下越多的幼鸟。这算是全球变暖的一个有利事例,但是每年大片海冰很快消融,离开岸边时也带走了北极鳕鱼,这是黑海鸥喂给幼鸟的食物。大约在2002年,黑海鸥的繁殖率开始下降,之后,海冰融化后北极熊被困在岛上无法四处觅食,它们开始捕杀鸟类,让黑海鸥的数目进一步下降。
 
  要解决类似种群缓慢发展的问题,方法是有限的。2011年,联邦政府把太平洋海象列为濒危物种法案的候选,因为海冰消失对海象影响巨大。但是,为了保持野生生物的数量,监管机构并没有针对碳排放的主要制造者,而是选择了更容易下手的爱斯基摩人,阻止他们捕猎。在北极,捕猎是为了生存,却遭到了潜在的限制,当地人对此充满了气愤和不屑,尤其是那些企业领导者,他们借此来论证村民和气候变化行动主义分子并不是天然的同盟。雷克斯·罗克和雅各布·亚当斯都尖锐地指出,20世纪70年代,环保人士都曾阻止当地捕鲸业,由此说明因纽特人不该信任外来组织。近年来,北坡自治市和北极坡公司加入了石油工业企业提出的诉讼,反对保护髯海豹和北极熊的行动,因为这些动物可能会损坏石油公司的设备。
 
  对于气候的改变,村子里的猎人们正在努力适应。他们走到更远的地方,穿过无冰水面,来到稀疏流冰群,希望在那里能找到海洋哺乳动物。在圣劳伦斯岛,去年春天猎人没有捕到海象,有慈善团体运来了冰冻的大比目鱼,让他们糊口。今年巴罗镇的冰也很薄,大多数北极露脊鲸的捕猎只能在秋天的无冰期进行。从去年9月开始,捕鲸船员开着高速铝合金艇,用鱼叉捕获十五头北极露脊鲸,把它们拖回镇子北部的沙滩。当地居民分享了鲸肉和鲸脂,还分送给亲朋好友。细长三角旗挂在船长的家里,招呼邻居来美餐一顿。看起来因纽特人适应得不错,一片繁荣兴旺的景象。但是在庆祝会上,也潜伏着威胁。人们发现几头小鲸死于虎鲸的攻击。虎鲸是一种厌冰的食肉动物,现在它们扩大了在北极的活动的范围。第一次发现虎鲸杀戮小鲸仅仅发生在两年前。

 

在北极春天的暮光里等待

  去年夏天,壳牌石油公司的海上钻探终于开始进行了,这个项目就像是阿拉斯加的淘金热。壳牌投入了70亿美元,因此有关谣言说这次会发现大量石油,否则为什么壳牌石油公司要冒这么大的风险?国家官员希望新开采的石油可以充满阿拉斯加的输油管道,如今陆上石油产量只有原来的四分之一了。在巴罗,雅各布·亚当斯预测税收收入可以供给子孙后代。在村里,人们在谈论矿区使用费、公司的红利和工作机会。
 
  然后,在9月末,壳牌石油公司公布了令人震惊的消息:该公司没有在楚科奇海勘探井中找到足够的石油,因为前景不妙,该公司将退出在阿拉斯加水域的钻探。北极坡公司的董事长雷克斯·罗克预言这将给地方团体带来“无可估量的财政危机”。他责怪联邦监管法规矫枉过正,过于注重防止石油泄漏和野生动物保护。环保人士对此欢欣鼓舞,认为即将到来新纪元,但是产业分析人员认为,壳牌公司的决定与巴黎会议后碳预算和碳税关系不大:原油价格下降,阿拉斯加开采石油的高成本和不确定性才是关键。
 
  争论当然要继续。2016年3月,奥巴马政府提出近海石油租赁的5年计划,包括波弗特海和楚科奇海的未来交易。但是对海上石油富矿的期望已经减少,人们的注意力被引向其他地方:因纽特人不再需要在石油和生存之间做选择,相反,他们可能两样都失去。
 
  去年我来到巴罗,沿着海滩的道路驾车向北,经过了过去的海军研究实验室,道路尽头是一个小小的气候科学里程碑:冰原上有一所黄色护墙板房子,有着三层高架台。2012年4月,美国海洋及大气管理局(NOAA)巴罗观测站成为地球上首个发现大气中二氧化碳的月平均值达到400 ppm(译者注:ppm是环境大气中污染物体积浓度的单位。100万体积的空气中所含污染物的体积数,即ppm)的地方。现在整个地球上的平均值差不多都是这个数值。在2015年12月召开的巴黎气候会议上,引起关注的阈值是450 ppm。
 
  在这个NOAA观测站里,两名年轻的技术人员带领我爬上屋顶平台,鸟瞰整个冰原,那里是北极熊出没地点,它们有时会引来北坡市的警车,通常还有第二辆警车进行后备支援。他们叙述说,多亏了海洋盛行风,科学家才能获得从欧洲经过极地而来的二氧化碳准确读数。技术人员采用多布森分光光度计追踪臭氧层的变化,这个仪器有小小的穹顶,像个微型天文馆。40年前,科学家第一次安装了这个装置,全世界才意识到,氯氟碳化合物已经造成了臭氧层的空洞。1989年,这种化合物被禁用,现在,十年之后,同温层有稳定下来的迹象。现在,冰原上的这个穹顶就像充满希望的圣地。
 
  三月我回到了霍普角,但是巴黎和约所引发的乐观和决心并没有到达北极。北极刚经历了有史以来最热的两个月,研究人员称之为“不合理的温暖”。极地的大片浮冰更薄,最大的冰面的面积也达到了有史以来的最小值。坐上小飞机,我看到无冰水面在半岛南部延伸好几里。一个月前,村子的猎人已经发现了一头北极露脊鲸,他们正在考虑是否要把原本设在冰上的捕猎营地搭建在沙滩上。
 
  但是寒流到来了,在海冰的粗糙表面上又附上了一层薄冰。在镇上,街道白雪皑皑,像闪着光亮的大理石。我去了学校,看到史蒂夫·欧米提克,他有了新工作――手艺课的老师。他告诉我,他已转向因纽特手工技术方向,专门制作像unaaq一类的工具,这是一个带钩子和镐的工具,猎人用来探测冰层并挖洞的工具。这所有238名学生的学校正在翻新,耗资4100万美元,新设施包括一个新的体育场,拥有能容纳全村人的露天看台。这不只是因为学校的球队“鱼镖手队”很受欢迎。市里花费巨大,把霍普角转移到海拨高度6英尺以上的地区。如果风暴袭击全镇,建在高地基上的体育场,将是最安全的避难所。
 
  欧米提克正准备参加今年的捕鲸。鲸被捕捞上岸后,他将作为仲裁者分配猎物,依据的是史前就存在的神秘的裁决原则。这是一个激动人心的时刻,但让他想起那些正在消失的东西,当石油采完后,那些东西也不会恢复。那不只是打猎的知识或是先辈传下来的仪式,还有北极的冰。他十分担忧:“如果所有的钱花完了,我们下一代要怎么办呢?人们说,土著人是追逐动物为生的游牧民族。但Tikigaq人不是。曾经,动物会自己来找上门来。而我们知道,它们会给我们带来食物。动物是跟着冰一起来的。如果冰消失,动物也不会再来了。”
 
  在采访期间,我看到猎人经常坐着摩托雪橇去看海。如果无冰水面始终没有结冰,他们可能不得不放弃喜爱的皮艇,坐上铝制快艇。“也许我们将不得不去更远的地方,冒险进海打猎,”一个叫汉克(Hanko)的捕鲸人告诉我,“也许在将来某个时刻,我们会穿T恤和背心打猎。”一旦北风减弱,冰层将开始回归。欧米提克通过手机让长老们组织爱斯基摩人的舞蹈,希望带给猎人们适宜的改变。
 
  全副装束的爱斯基摩击鼓和舞蹈作为文化盛事,依然在霍普角受到欢迎。日常的舞蹈旨在寻求来自自然力量的青睐,但是万物有灵论者的支持声更强一些;欧米提克告诉我,基督教捕鲸队长往往不出席这些舞蹈活动。尽管如此,舞蹈中仍然有六个鼓手,加上几十个各种年龄的舞者。他们聚在一个两层楼高的穹顶建筑前舞蹈,那里是市政府也是赌场。“我们相信,如果你遵循这些仪式,动物总是会来找我们。”欧米提克一边说,一边从手提箱里拿出鲸鱼肝膜制成的鼓。
 
  那天晚上领头的鼓手是一个活泼的小个子,名叫利奥·金尼沃克(Leo Kinneeveauk),一位退休捕鲸船长,有着棱角分明的脸。每首歌开始之前,他都发出一声类似哀号的声音。男鼓手和坐在他们身后的女人,用因纽特人的风格演唱:第一句是哀怨的,之后愤怒而大声地歌唱,男人猛击手中的鼓。穿着牛仔裤和运动衫的舞者轮流在地板上模仿猎人和猎物的动作。两小时后,斯蒂夫·欧米提克累了,但他很高兴,在北极春天的暮光中向家走去。他会等待着,看在未来数周内,这场舞蹈是否能将冰带回来。

 

资料来源 The New Yorker

责任编辑 遥 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