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贤才,《江西医药》主编、教授、主任医师,国家级有突出贡献的中青年专家、中国译协理事、江西省译协会长、全国政协委员、江西省政协常委、九三学社中央委员、九三学社江西省委会副主委、江西省人民政府决策咨询委员会委员、江西省监察咨询工作委员会副主委、江西省监察厅特邀监察员,1991年载入英国剑桥《国际知识界名人录》。独立翻译《希氏内科学》等医学名著,主持编译《英中医学辞海》。

潘:《希氏内科学》是一部享誉世界的百科全书式医学巨著,撰稿人多达237人。而您竟鼎一人之力,历经坎坷,耗时三十寒暑,终于将该书第十五版中译本(共十册)于⑽86年奉献给国内广大读者,这一事迹(也是奇迹)通过报章杂志电影电视媒介早已闻名海内外。实现平生宏愿,您并未自满自足、陶醉不前。《江西医药》杂志从1986年第1期起又开始连载您译的第十七版增补内容,三年才刊毕。看来您的一生已经和《希氏内科学》结下了不解之缘?

王:的确如此。最近,学苑出版社出版了我译的《希氏内科学十七、十八版补译本》,中华医学会会长、中科院学部委员、著名泌尿外科专家吴阶平教授特为此书写了序言。去年国外寄赠我一部《Essential of Cecil's Medicines》,中译本定名《简明希氏内科学》(约140万字)交青岛出版社,卫生部部长陈敏章欣然作序,现已发稿。

潘:很荣幸有机会与“译坛高手”您谈科技翻译。

翻译界“直译”与“意译”之争相持不下八十余年,众说纷纭,莫衷一是。您以前似乎说过,实际上不应存在什么“直译”、“意译”孰优孰劣的争论?

王:我一贯认为,翻译不是人们通常想象的那样,从外语直接到中文,而是读懂、理解原文之后,再用准确、流畅的中文(汉文)表达出来。也就是说,译文是通过“外语→理解→中文”这样一个模式产生的。反过来,中译外也是一样。写或说中文的时候,应该想一想,中国人是怎样写或说这层意思的,译文既是中文,就应按中文的表达方式,要合乎中国人的行文规范。我在翻译《希氏内科学》的过程中,自始至终遵循上述原则,为求说得明白,使中国读者看得方便,不拘泥于字字句句符合原文,而比较“中国化”一些,甚至不惜稍加改动。但要注意,信息量不能减少,在此基础上尽可能地保持或反映原文的风格。那种“对号入座”式的所谓直译,和有些并没有真正看懂原文、只是大致揣摩原文含义的所谓意译,显然都是不可取的。总之认真说来,应该是不存在“直译”和“意译”之分的。

潘:您能举例说明一下吗?

王:好,就拿“医学诺贝尔奖”来说吧。原文是“A Nobel Prize for Physiology or Medicine”,据此译作“诺贝尔生理学或医学奖”似乎是不错的,但这个“或”字读起来总觉不顺,拗口。英文“or”是选择性连词,用在这里很准确、恰当。因为每年的诺贝尔奖,只授予生理学和医学领域两者中的一个。而汉语在处理这种选择性情况时是怎么说的呢?比如我们说:“来自北京、上海和南昌的医生,请到二楼报到。”显然,一个医生来自北京,就不会来自上海、南昌,但我们用的是“和”字,却不用“或”字(也可以不用连词)。这句话如要译成英语,就得是“Doctor(s),from Beijing,Shanghai or Nanchang...”,必须用“or”,'不能用“and”。所以我觉得上面那条术语宜译作“诺贝尔生理学和医学奖”,或索性译作“诺贝尔生理学医学奖”。

前年我编《英中医学辞海》时,有一个词条,原文是这样的:

Chromomere:Any one of the beadlike granules seen in prophase occurring in series along the Chromonema of a chromosome。

译文“染色粒:细胞分裂前期沿染色体的染色线成系列排列的任何一个珠样颗粒。”字面上是不错的,但其中的“任何一个”读起来很不顺口。中国人如写这句话,肯定不会有“任何一个”这样的说法;再说,“任何一个”珠状排列的是染色粒,两个、三个这样的珠状颗粒就不是吗?实际上成系列排列的那些珠状颗粒都属染色粒。看来“任何一个”不仅读起来不顺,从中文来说,还不准确。它译自原文的“any one of”,为什么英文要这样表述?不要行不行?恐怕不行。原因很简单,英语名词有单复数之分,辞书上名词词条皆用单数,而词条与释义是主系表的呼应关系,故也得保持其单数形式;汉语就不同了,汉语名词没有单数、复数形式,所以此条译成汉语时去掉“任何一个”,反更准确。可见译文准确与否,不是也不能看个别单词,而要从全句的整个意思来考察,同时要注意中外文之间的微妙差别。

再比如,中央电视台新闻联播中的国际新闻'栏目,配有英文字幕“WORLD NEWS”,而非“INTERNATIONAL NEWS”。这是因为,我们所称的“国际新闻”,在英语国家则通称“WORLD NEWS”。这是“直译”么?不是;是“意译”么?也不是。这就是翻译。回到前面我提出的模式,就是理解原文的确切含义,再用符合英语的表达方式表达出来。既然英语国家对国际新闻的说法通常是“WORLD NEWS”,就应选择这样的译法,尽管按字面来说,“WORLD”并非“国际”,但它比“INTERNATIONAL”更忠实于原意,无论英译汉,还是汉译英,都应如此。只有这样,译出的中文才可能是地道的中文,译出的英文也应该是地道的英文。我个人认为,“直译”、“意译”应该是融会贯通的。

翻译本质上是一种再创作过程。我们不是给读者提供一个英汉对照的英语学习读本(trot),即让读者拿着中译本去对照阅读英文本,为此必须力求字字对应,而是提供流畅、通顺而内容准确的译本。

潘:医学翻译属于一种有特色的科技翻译,您体会一名称职的科技翻译工作者应具备哪些前提条件?

王:我国翻译界先驱严复在《天演论》“译例言”指出:“译事三难:信、达、雅。”尽管认识不尽一致,翻译工作者仍然把“信、达、雅”奉为翻译的圭臬。科技翻译虽说比文学翻译的要求可能要低一些,但如要文学翻译家承担科技翻译,恐怕是难以胜任的。从事科技翻译必须具备三方面的条件:外语、专业知识和中文。由于科技翻译往往是由本专业的科技人员承担的,业务知识一般应不成问题,外语水平在翻译中的重要性,自是不言而喻。倒是驾驭中文的能力易被忽视,而这一点其地位丝毫不亚于上述两方面#要想把科技资料、文献、书籍等翻译得出色,除精通外语、熟悉专业知识外,还得有扎实的中文根基!

我觉得怎样强调翻译工作者应加强中文修养都不过分。“汝苟欲学诗,功夫在诗外”。要搞好翻译,功夫也在外语之外。在哪里呢?中文。我在江西师大外语系的一次讲话中说过,假如让我来录取外语系新生的话,面对总成绩都上了线的一批学生,我宁肯招收中文呱呱叫、外语一般的学生,而不愿招收英文突出、中文很糟的学生。我甚至可以不考外语,只考中文,再听听你的普通话说得好不好,来决定是否录取。因为外语系新生入校以后仍旧从ABC学起,大家处在同一起跑线上;中文好就有培养前途,学起外语来定会收到事半功倍的效果;测试普通话纯正与否,则是考察你对语言的模仿能力,我这种主张可能有人认为失之偏颇,但我的确痛切感到,要大声疾呼外语工作者(特别是中青年外语工作者)加强中文学习。他们迟早会发现:一个外语工作者取得成就的大小,将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于其中文(而不是外语)水平的高低。

潘:外语是翻译(包括口译、笔译、机器翻译)工作者的看家法宝,亦是基础研究人员不可或缺的得力工具,它对日常临床工作者来说是不是可有可无?

王:我的答复是:要切实做好临床工作,外语同样是非常必要的。说说我的一件往事可能不无裨益。

1976年秋,我不幸因高度近视导致左眼视网膜脱离,这是一种治疗不当会产生失明后果的严重眼疾,手术后还有复发的可能。当时很快住进某大医院眼科进行手术治疗。由于裂洞很大,医生给我做了巩缩和电凝。又因裂洞在上方,术后医生让我取头低脚高侧卧位,绝对卧床。加之双眼包扎,什么也看不见,吃饭、大小便都不能下床,痛苦之状可想而知。术后眼睛一直包着,不给换药,怕眼球转动、网膜再次脱落。直到第8天,才草草看了一下。第10天拆线后,又给戴上小孔眼镜,以防眼球转动。出院后还要求继续戴3个月以上,这种小孔眼镜只能形成典型的“管视”,痛苦异常。

术后回家不久,发现网膜并未治愈,经院复查,把我转到上海市第一人民医院眼科。在这国内最负盛名的网脱治疗“圣地”做了两次手术。这次做的是环扎加电凝。令我惊异的是,医生没有让我取头低脚高位。术后第二天就换药,观察手术效果,及时处理发现的情况。只包患眼,不包健眼,便于生活自理。拆线后也不用戴小孔眼镜,“轻轻松松”地完成了治疗。当我和第一人民医院的眼科医生谈起这些事时,他们说那些处理方法他们早先也用过,后来废弃不用了,国外六十年代末就已报道了。你看看,信息不灵,我们还在重复那些给病人带来很大痛苦的“繁琐哲学”。应该说,这里面并不牵涉任何设备、条件或医疗技术问题,“拿来”就可以应用。回来以后,我给原来为我治疗的那位眼科医生写了一封长信,详细说明了这些情况,我想这对他们今后处理类似问题,在减轻病人的痛苦和不便上,可能有所帮助。

我相信我的亲身经历已经回答了这样的问题:外语学习和日常临床工作的关系。

潘:翻译过程中遇到困难怎么办?

王:这是难免的。困难大致有两类:一类是语言上的,一类是业务知识上的。前者相对好解决。外文科技资料行文大多比较规范,“书读百遍,其义自见”。只要反复阅读、推敲、咀嚼,特别是运用语法知识进行剖析,问题一般都能迎刃而解。

如果吃不透、拿不准原文涉及到的专业知识,就麻烦了。这时候只有暂停翻译,去查考有关文献资料,或者请教有关专家。

潘:《希氏内科学》中文版第三分册第168页有一段百余字的文字,叙述七十年代才崭露头角的尖端医学仪器CT。您当时正在狱中译第十三版。那个年代国内学界又有几人知晓CT是怎么回事呢?

王:是啊,多亏因“日本特务”罪名含冤入狱的山西大学罗元贞教授(后平反)教我日语,使我能看懂一份有关CT的日文资料,才妥善译就了那段内容。

潘:可有时查检文献、请教行家之后还是不甚了了,译人或者不加说明地予以“适当删节”,或者采用很绝妙的“编译”、“译编”手法“瞒天过海”,不也是司空见惯的现象么?

王:我对这些翻译“技巧”不敢苟同。译程“触礁”,又没办法补救,我看只有另请高明,本人罢手不译,不要去硬翻;这当然是不得已、很令人遗憾的事,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但却别无良择。专业知识毕竟是科技翻译的要素之一,自己不懂的东西,何以服人I“以其昏昏,使人昭昭”,其实是不可能的。医有医德,文有文责,译何尝没有“译责”。译出来的东西,文艺的也好,科技的也好,对得起读者才最终对得起译者自己!

潘:感谢您挤出宝贵的时间接受《世界科学》委托的访谈,最后请您透露一点手头即将问世的大作?

王:青岛出版社立意开拓,有气魄,有胆识,将陆续推出何界生先生主编的大型套书“世界医学名著丛”,陈敏章、顾英奇(卫生部副部长)担任“译丛”顾问。去年才从国外寄来的《简明希氏内科学》位居“译丛”的第一部,不久可望出版。第二部1991年版《药物评价》(Drug Evaluation)又是一部颇具分量的巨著,估计有三、四百万字,中华医学会委托我主持译务。

(本刊特约译者潘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