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6年2月,世界冠军卡斯帕罗夫与IBM公司的计算机“深蓝”进行了一场著名的国际象棋比赛。卡斯帕罗夫称他是为了保卫人类的尊严而战,他同深蓝的搏杀意味着对人类生命的意义和尊严的思索。全世界都注视着这场比赛,因为计算机给我们人类带来的某种对自身认识的危机就由卡斯帕罗夫体现出来了。

出现这种危机也许很正常。这样说倒并不是因为机器能够做更多的以前只能由人干的事情,而是因为机器在强调科学探索方面一个普遍令人感到沮丧的趋势。最先,哥白尼说我们不是宇宙的中心,后来,达尔文说我们人类不过是有一大堆附属品的原生动物——按现代进化论者的说法是“生存机器”。机器是没有灵魂的,对吧?深蓝计算机肯定没有提到它有灵魂。这些表面上没有灵魂的机器在代替人方面干得越好,我们人类似乎就越有可能也是没有灵魂的机器。

然而,不论上述的悲观看法多么合乎逻辑,它在学者们中间好像没有什么市场,因为学者是哲学家不是神学家。谈到人类非肉体方面的某种属性时,学者们并不是指的“灵魂”,而是“意识”和“心灵”。关键的问题在于,随着信息时代的发展和计算机的日益智能化,哲学家们要更加认真地对待心灵的存在、意识的存在这样微妙的问题,而不是相反。

尽管弈棋近来一直是最广为人知的检验计算机是否具有人性的手段,但它并不是标准的方法。标准的方法是由英国计算机科学家阿伦 · 图林(Alan Turing)在1950年发表在《心灵》杂志上的论文中提出来的。图林在论文的一开头就发问道:“机器能够思考吗?”随后就提出了现在称之为“图林测试”的检验方法。其方法如下:假定一个发问者用键盘同一系列的实体在交谈,发问者看不见这些实体,这些实体有些是人,有些是计算机,那么,发问者就必须猜测哪些是人,哪些是计算机。假如计算机达到了能够瞒过发问者的程度,就可以说它能思考。事实上,图林在他那篇著名的论文中曾写道:“原先提出的‘机器能够思考吗?’这个问题,我认为毫无意义,不值得讨论。”他的测试方法并不是对这个晦涩问题的答案,而是一种替代。他还说:“我相信,到本世纪末,语言的使用和一般的知识状况会有巨大的改变,人们在谈到机器的思维问题时不再会出现自相矛盾的情况。”20世纪马上就要结束,但还没有任何机器能完全通过图林测试。偶尔在极罕见的情况下发问者被计算机瞒过,但都是因为发问者提了简单的问题。(因而对图林测试就产生了这样的疑问:它到底是在测试机器的思考能力还是人的思考能力?)

人工智能研究人员坚信,计算机最感困难的不是下棋之类复杂的事,而是一些“简单”的事,如辨认人的面孔,识别谈话中的玩笑等、也就是说,最大的挑战是怎样能赋予计算机一些常识。要想通过图林测试,计算机必须要有这些常识。不过,就算计算机能通过测试,机器会不会思考的争论还是会继续下去。没人怀疑深蓝的棋艺,但很多人都认为它不会思考,因为它下棋用的是“蛮力’’——靠每秒上亿次的快速计算,而不是靠几招具有一流战略性思维的着法。(有人说 :“你总不会邀请叉车来参加举重比赛吧”。)而另一方面,又有一些多少能像人一样行事的象棋程序,它们可以判断局面形势,然后据此进行战略性思考。这样的程序虽然还没有完善到足以打败卡斯帕罗夫,但却足以让一般人受辱蒙羞。

另外,人工智能研究最近取得了很大进展,已能解决一些诸如辨认面孔之类的非常困难的“简单”问题,这就使得计算机更像我们人类,不光是在能力上,而且是在方式上——在内在的东西上更像我们人类。

那么机器能够思考吗?许多人还是说不。他们认为人类内在的东西并不仅指与我们的思维和情感相类似的神经细胞数据流,而且还指思维和情感本身,例如顿悟令人振奋,疑惑引起焦虑。卡斯帕罗夫第一盘输了,他郁闷沮丧,深蓝会深深地感到忧郁吗?辨认面孔的程序有过辨认面孔的经历吗?计算机,甚至那些丝毫不差地模仿了人类数据流的计算机,能够真正具有主观经验吗?这是一个关于意识和心灵的问题,还无人能回答。

多年来,人工智能研究人员对计算机是否可能有感觉能力的问题绞尽了脑汁,而随着计算机的不断发展,越来越多的哲学家开始认真对待关于计算机意识问题的争论。有些哲学家认为,意识这个难解之谜,比很多哲学家所理解的要复杂得多。美国加州大学哲学教授查默斯就持这种观点,他出了一本书,名叫《具有意识的心灵》,他在书中写道 :“我们越是对计算机加以考虑,就越是认识到意识是多么的不可思议。”查默斯的书正在引起轰动。

然而,著名哲学家丹尼尔 · 丹尼特却不同意查默斯的观点,认为那是误导,会使人产生错觉。丹尼特认为意识不再神秘,虽然肯定还有很多细节需要研究,但这个难解之谜已经化成了“一系列可以处理的问题”。

查默斯和丹尼特争论的根源要追溯到吉尔伯待 · 赖尔的研究工作。赖尔是丹尼特在牛津大学的导师,他于1949年出版了一本里程碑式的书,名叫《心灵的概念》。赖尔在书中嘲弄地把人的灵魂称为“机器中的幽灵”,将人有灵魂的观念看成是前科学思维的残余而加以抛弃。他猛烈攻击的是17世纪笛卡尔设想的那种灵魂:非物质的、有些自主的、终身支配人肉体的那种灵魂。对相应于灵魂的那些说法,如心灵、意识,主观经验,尽管它们的超自然味道没有那么浓,赖尔在书中也没有表现出多少热情。一些“唯物主义”的拥护者也坚持认为心灵之类的东西并不存在,还有些说虽然存在,但只不过就是大脑——机器本身。随着绝对的唯物主义越来越成为主流,许多哲学家的口气就好像心灵与肉体的问题不再是什么大问题了,意识问题已经变成了陈谷子烂芝麻。

哲学家们对丹尼特的书反应不一,但一度流行的,认为意识问题说得清楚的思潮现在削弱了。哲学家科林 · 麦金是《意识问题》一书的作者,他认为丹尼特是在“维护旧的学说”。麦金和查默斯都是被称之为“新神秘主义者”的哲学家,因为他们都认为意识不可思议,很神秘。麦金甚至到了说意识永远神秘的地步。

事实上,很久以来就有一批神秘主义者坚持认为美妙壮丽的人类经验是不能进行科学分析的。不过,目前的争论却不一样。新神秘主义者的根本观点是科学的,他们并不怀疑人工智能研究的大胆假设,认为有可能——至少在原则上——制造出完全代替人脑做任何事的电子机器。他们只是认为丹尼特之类的人误解了那样一种前景的含义:与其说这样的前景埋葬了关于意识的种种旧难题,还不如说它以更加清晰的形式复活了这些难题。

查默斯举了一个例子。美国麻省理工学院人工智能实验室研制成功了一个机器人,名叫科格。科格迟早会有“皮肤”——能对触摸作出灵敏反应的人造膜。科格触摸到一个物体时,皮肤就会把一个数据包传送到“大脑”,大脑然后也许会指示科格退缩,离开该物体,这要看该物体是否会对科格造成伤害。人避开物体,也是数据包起作用。如果你触摸到了有危险的灼热物体,相应的电子脉冲就从手传到大脑,大脑随后发出让手缩回的脉冲指令。从这个意义上讲,科格就是一个人类数据加工的绝好模型,就是丹尼特认为有助于“解释”意识的那种机器。

且慢,人体除了有表示热的物理数据流之外,还有另外一样东西:热和痛的感觉,也就是主观感受,也就是意识。为什么会有?照查默斯的说法,对机器人科格的研究不能回答这个问题,而只能使其深化,因为从科格所得到的启示似乎是,从原则上讲,可以不需要人所具有的疼痛感。说到底,科格的手之所以能灵活地回缩,完全可以用物理数据流的作用来解释,是电子迫使科格动作的。主观感受没有起明显的作用。那么,为什么人会有主观感受?

当然,总是存在着这种可能性 :机器人科格确实有一定的意识。丹尼特和查默斯都没有排除这种可能怯。不过,即使如此,上述问题依然神秘莫测,因为不论是机器还是人的所有行为都可以用纯物理过程来解释而根本不提及情感。查默斯说,这就是意识这个“特别东西”的神秘之处。人工智能的进展使这个问题具体化了,但并没有解决它。

也总是存在着这样的可能性 :意识并不特别,它实质上就在物质世界起作用,比如说影响支配行为。的确,作为常识性的直觉,在很多人看来这是显而易见的。但作为哲学信条,这就非同小可,因为它把我们带回到了笛卡尔。可是,不管在哲学界还是在自然科学界,笛卡尔都已经死去,充其量也只能说还在苟延残喘。新神秘主义者们没有兴趣复活他,

意识特别的问题就是查默斯所谓的有关意识的“困难”问题之一。查默斯说丹尼特所做的就是回避“困难”问题而注视“容易”问题。除了意识特别问题,查默斯还强调另一个“困难”问题,它可以用称之为大混乱的某种东西来加以说明,这种东西是丹尼特偏爱的一种人工智能模型。

根据这个模型,我们的大脑会潜意识地产生出关于世界的种种竞争理论,而仅有“获胜”理论才会变成意识的组成部分。你看到的那是近旁的苍蝇还是远处的飞机?你听到的那是要儿的哭声还是猫咪的叫声?等到我们意识到那样的图像和音响的时候,这些问题通常早已通过获胜者赢得一切的斗争解决了。获胜理论是与数据最相称的理论,它取得了对神经细胞的控制权,从而也就控制了我们的感觉。

大混乱作为科学模型有其优点。首先,它起作用,可以将它成功地应用到计算机上去。其次,它在大规模并行计算机上最能起作用,而这种计算机的结构类似于人脑的结构。因此,它是一种似乎可以成立的人脑数据流理论、特征判断理论,人脑通过特征判断,允许某些数据,而不允许其他的数据进入意识。

不过,查默斯说,就是知道哪些数据成了意识的组成部分,以及它们如何赢得这种特殊待遇的,还是存在着这样的问题,“数据怎样变成意识组成部分的?”假设代表“婴儿哭声”的物理信息获胜,战胜了代表“猫咪叫声”的信息,那么究竟是通过什么样的物理的或形而上学的点金术使物理信息转变成了听到婴儿哭声的主观经验?麦金的提法是,“大脑如何‘变水为酒’?”

意识的两大难题,特别之处和水变酒问题,不能靠人工智能来解答。从唯物的立场抛弃身心问题在理论上也许很有说服力,但麦金说 :“一旦概念变为现实,你就开始发现它的种种局限。”有了人工智能,绝对唯物主义的信条正在一一实现,而同时人们又发现,这些信条无法解释某些人类经验。

丹尼特对上述问题的答复是:关于特别之处的问题,如果你是一个绝对的唯物主义者并且相信“心灵就是大脑”,那么意识就肯定在起支配之类的作用,说穿了,大脑在起作用,而意识就是大脑;同样,如果说酒就是水,那么水变酒的问题还要简单些。

有些人也许觉得这样的说法含糊不済。(说情感由大脑产生是一问事,说情感就是大脑是另一回事,这样说的意识是什么?)不过,这并不意味着丹尼特错了,赞同他的人只是认为他的思虑深邃莫测。意识是那些非常深奥的问题之一,不同观点的人经常不光是互相无法说服,甚至互相无法交流。含糊不清,晦涩难懂是双方都常有的事,

查默斯也不是铁杆神秘主义者,他认为还是有可能解决意识难题的,但要认识到它是一个形而上的问题。不过,查默斯认为形而上这个哲学术语不再流行,他宁愿用术语“心理物理学”。查默斯在其书中阐述了一种纯理论的心理物理学观点,他说,也许意识是宇宙的一种“非物理”特性,大致类似于质量、空间、时间等物理特性。也许根据某种宇宙法则,意识伴随着某些信息结构,如大脑。信息虽然是由普通物质构成的,但它也许是物质的一种特殊体现,因而有两个方面 :物理的和经验的。

按这种观点,科格也许的确有意识,恒温器也说不定有。查默斯认为,完全有这种可能,人工智能研究在将来会——也许现在正在一一引发出我们感觉不到的新的意识,尽管似乎有些不可思议,但哲学界正在认真对待有可能创造出一种新的有知觉的生命这个问题。

图林在其论文中虽然基本上回避了这些形而上学的问题,但还是稍稍涉及了一下。他特别 指出,有些人说不定要抱怨说,创造真正会思考的机器就是创造灵魂,这就行使了专门保留给上帝的权力。图林不同意这种看法,他说:“要想建造那样的机器的时候,我们不应该大不敬地篡夺上帝创造灵魂的权力,我们在生孩子的时候就没有那样干。相反,不管在哪种情况下,我们都是他的意志的工具,为他所创造的灵魂提供归宿。”

[Time,1996年3月2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