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俄勒冈州波特兰的最后一任市长站在山丘上,全身包裹得严严实实,迎着六月里冰冷的微风。她名叫威廉明娜 · 南森,正看着她的城市第一天拆除的场景。远处的喀斯喀特山脉上覆盖着冰雪,挡住地平线,胡德山锯齿状的山尖尤其显眼。更近处,一队推土机朝空中喷出烟气,地球已经有几个世纪没见过这样的污染。

烟气是特意秀给大家看的,是为空中盘旋的全息摄像机上演的一场好戏,摄像机的操作员们不那么健壮,想必安坐在巴西或扎伊尔的新气温区某处的三维视频工作室里。那些人不必在六月天里穿派克大衣,他们可以更加舒适地从远方报道这则新闻,不会冒着生冻疮的风险在这儿亲自见证。

烟气是市长的主意,当她看到巨大的推土机喷出烟气,她不禁自豪于自己的灵感——只要风向不变就行。那些烟对于任何会呼吸的生物都有毒,但只要风一直从西南方向吹过来,下风处就没有什么要担心的。那儿除了北极熊和北极兔,什么都没有,而且那儿有好多北极熊。当推土机咀嚼开路,穿过一排排塑料房屋时,真正重要的不是烟气,而是伴随它升起的二氧化碳。

它们实际上并非推土机。它们是自动化焚化炉,存在的唯一使命就是破坏,它们寻找到房屋、道路、工厂和荒废的填土区——任何拥有丰富碳储量的东西就行——进行燃烧,从炽热的火焰中获得动力。在学术上,它们被称为“拯救碳单元(移动)”,缩写为SCUM. 对于许多代人之前,令她的城市陷入这种麻烦的人乐于使用缩略词的词汇表来说,这个词如同在戳他们的眼睛。她对此也很自豪,不过她怀疑有没有其他人领会到讽刺之意。

在未来几周里,推土机——南森市长情不自禁地这么叫它们——会继续在一片昔日的高级住宅区里工作,勇敢面对冰川末端,抢在碳消失在冰层下之前,尽可能多地释放出碳。但是从明天开始,不会有烟气喷出。假如这个项目被证明足够成功,在其他地方以更大规模启动,那么毒害这颗星球没有意义。

整个构想都是她的主意,十多年来,她在科学会议和市长会议上推动这个点子。最终,她愤怒地说服城市委员会用街道修复的预算来资助这次演示。“再过十年,这儿不会有任何街道。”她争辩道,“让我们给予世界一些能铭记我们的东西。”

让她意外的是,委员会同意了。那时,波特兰仍然有75000位居民,资金还可以获得。现在,她得要乞求联邦政府给予拨款,而联邦政府害怕再犯下错误,以至于不再有意愿做任何事。

多个世纪之前,随着人类发现以其他方式无法回收利用的塑料能用模子压制为公园长椅,她的城市的死亡进程就这样平常无奇地开始了。那时,对于公园长椅的需求量有限,主要是一种新奇事物。接着,克珊忒飓风把海水沿着密西西比河吹刮到内陆,最远几乎到田纳西州孟菲斯。否认气候变化的人被发现在低价出售海滨度假屋。一位有权有势的参议员绕着自己的沿海住宅建造起一圈巨大的护堤。参议员宣称这是保护隐私的手段,但一名职员泄漏出录像,内容是参议员对着建筑公司夸夸其谈,要他们快马加鞭,赶在下次“克珊忒飓风”冲走他的整片宅邸之前完成施工。就连最为保守的选民都被迫承认,全球变暖是真实的。

减少碳排放是第一要务,但接着就要找到办法除去空气中的二氧化碳,将它隔离起来,防止它重新回到空气中。人们讨论要不要建立化学工厂来进行这个任务,但大自然早就有了自己的一套步骤。唯一的问题是,生物质终将腐烂,将它捕获的碳重新释放进空气里。然而,那可以避免,很快,从纸浆木材、麦秆、玉米秸秆到割草碎屑的一切都被转化为永远不可能腐朽的塑料建筑材料。不再是公园长椅,而是塑料梁柱、人行道、屋顶和任何人能想到的其他任何东西。

这花费数十载,却奏效了。全球变暖停止了,接着又逆转了。海平面降低,政客们回到他们祖父母留下的海滨宅邸。生物塑料变成几乎所有类型建筑的标准用材。

没人想到过犹不及的可能,一直到冰川开始前进。即便在那时,他们也迟迟未意识到起因,更不用说采取行动应对问题:这完全就像克珊忒飓风之前,他们的祖先迟迟未对全球变暖做出反应一样。

南森市长记起孩提时看到阿拉斯加的安克雷奇被冰层覆盖。不久,就轮到阿拉斯加的首府朱诺,然后是西雅图,而在北美的中心地带,冰原在曼尼托巴省和拉布拉多形成,向南扩张,势头之大,吓死了俄亥俄州甚至肯塔基州的居民。南森本人不害怕寒冷——她的祖先来自格陵兰和巴芬岛,她倾向于相信她的血脉里流着抗冻的力量。但是,当华盛顿大学关闭,波特兰州立大学变成西海岸最北面的高等教育机构后,她回到大学,读了一个冰川学硕士学位。

她在本科时辅修历史学和社会学,这早已令她成为一名人类进步钟摆论的信徒。做过头,做得不够;做过头,做得不够。那是人类事务的常态。它被硬连接进人类灵魂,要到钟摆移动得远远离开平衡状态,人人都认识到迫近的危机,才会有所反应……然后朝另一个方向推得过猛。她的学习也令她确信,政治——而非学术——才是拯救之路,于是她投身政治,尽可能快地往上爬,抢在她选择称为家园的地方变成冰原之前。

她也是一名老电影的粉丝。某天,在一个电影节上,她惊惧地看到一节19世纪的蒸汽火车头——在影片拍摄时,它早已属于过时之物——吐出黑烟,让空气变脏了。假如那些煤烟实际全是二氧化碳,那会如何?她不禁寻思起来,随后SCUM项目就诞生了。

此刻,一台她构想出的机器的碳感应器侦测到地下碳源,伸出一柄铲斗,开始挖掘。片刻之后,它挖出第一个乌黑色箱子。

机器把棺材从地下拔出来,喂进它的焚化炉里,容易得就像农民用锄头挖出土豆一样,她看得倒抽一口凉气。接着,她嘟哝起来。“做条语音笔记。”她说道,激活她的那台全新的、全金属制造、保证没有塑料的个人录音机,“从现在开始,所有葬礼应该采取火葬。”

毕竟,每一点碳都能令局面有点不同。

直到钟摆摆动得过头,她的不知第几代子嗣不得不再一次重复这个循环为止。

资料来源 Natur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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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作者理查德·洛维特(Richard Lovett)居住在美国俄勒冈州波特兰,是一位获奖颇多的科幻作家。除了创作科幻小说,他也撰写深度科普文章。他被译成中文的作品有短篇小说《为明天留下一些草莓吧》《网络玩偶》《威斯丁的选择》《杰克与豆茎》,科普文章《记忆的七宗罪》《定制身材》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