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能算是一个有知识的球迷,对足球比赛的一些规则,如对“越位”就永远发现不了,我儿子为我解释得不耐烦了,说这是妈妈的“知识黑洞”,不可教也,还是一边去吧。但我喜欢看足球比赛,绿茵场上洋溢着的那种气氛,体现着的那些理念让我觉得,人在这里表现的真是可爱之至。我曾撰文感叹人性不古,说莎士比亚对人的定义:“宇宙之精华,万物之灵长”已不适合今天的人类,但我要说,在绿茵场上还保留着这个定义的真义。

人类组成社会,共同生活已有漫长岁月,期间犯有很多错误,甚至很严重的错误,但也产生了许多最好的理念。如果说,这些理念没有完全在人类的实际生活中实现,它们却都体现在了足球比赛中。本届世界杯比赛的第一场是德国队和哥斯达黎加队,平日我们很少在媒体上听到哥斯达黎加的声音,但在赛场上,作为足球大国的德国一点也不敢小视这个对手,它作为一个国家的代表与德国完全平等地站在绿茵场上。我甚至想,哥斯达黎加只有在这个绿茵场上才能体会到自己在世界大家庭中的基本尊严。而美国这个当今世界的超级大国,尽管在许多国际事物中颐指气使,却在这个赛场上表现得十分克制。平等在我看来是人类产生的最好理念之一,它在足球比赛中得到了很好地贯彻:让傲慢变得谦卑,让弱小变得自尊。

其次,绿茵场上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也体现了人类梦寐以求的理想关系,既是竞争的,也是合作的,保证这一点的是大家都遵守共同的规则。这里的竞争让运动员的个人潜能发挥到令人惊异的地步,一只小小的皮球,在运动场上竟会有如此变幻莫测的“飞舞”,这需要怎样丰富的想象力和意志力啊!我们还能在哪里体验到如此喷薄而出的创造魅力?人类具有游戏的天性,在游戏中体验力量、智慧、意志和美,足球场上的竞争将之发挥到极致,竞争为人类最美好的理念之一的意义就在于此。

但在人类其他的活动领域,竞争带给人更多的是焦虑。问题在哪里?足球以自己的语言告诉我们,人类的任何活动都是充满个人意志的个体与他人合作完成的游戏,“合作”对我们人类是如此重要,我们应当特别珍视这个理念。它要求我们尊重他人的奉献,它培育着我们的宽恕精神,它将天生资质不同的人安排在一个团队中不同的位置上,每个人发挥着自己的才能,大家共同完成个人几乎不能完成的任务,以克服平等可能带来的对等级(天生资质)的抹杀,并体现出每一个人的价值。我们今天倡导的文化多元的价值观,只有在这种竞争与合作的关系中才能有意义地被培育起来。

这一切的实现靠的是大家都遵守规则,扩大一些就是我们常说的“法治”。今天的人都知道,与神治和人治相比,法治是最符合人性的政治制度。人有暴力倾向,没有规则的制约,竞争就会演变成以强凌弱或以势压人(这里的势主要指人数)。问题的难度在于,规则的确立不是某个人拍拍脑袋就能够构想出来的,它们需要的是一步一步的经验归纳,并且,它是不同人群博弈的结果。想当初,足球场上的暴力事件不断,人们遵守规则的意识是一点点被培育出来的。仔细研究一下足球规则的建立过程不仅十分有趣,而且是非常有借鉴意义的。

今天被挣不够的钱压得喘不上气来的人(如中国人)之爱看足球,实在是因为足球这种活动是更符合人之天性的。可惜在把挣钱确立为人生第一要义的地方,足球运动本身却变了味,它没有魅力了,人们也不喜欢去看了,原本可以给人带来快乐的活动,变得索然无味了。我同意一些非主流学者的看法,经济学并不是在任何时候都应当是人们关注的中心,经济学家就像我们的社会需要牙医一样是某一类有用的人,人的生活还需要艺术家、诗人、哲学家和政治家等等。

这里想说的是,我们对挣钱的关注应当适可而止。须知,我们对商品本身注意得越多,对公正、对艺术和诗意的生活就会注意得越少,我们的尊严、快乐和幸福感也就会随之降低。非洲许多国家的经济发展没有我们那么显眼,但他们足球踢得是那么有想象力,他们真让人羡慕。世界杯的意义就在于,它让人们关注人生的艺术化的方面,提醒我们不能为了挣钱而忘掉自己对幸福、快乐和美的追求。

自古以来,政治哲学都在探讨,在什么样的制度环境中人可以变得更加美好?哲人为我们提供了这么美好的理念,遗憾的是,人类的实际作为还不尽如人意,但在绿茵场上却体现的如此完美,它甚至影响到赛场之外。每次大赛,争论被搁置,战事被暂停,人们都为人性艺术化的展示而陶醉。每次看球赛我都在想,如果我们的各项人类活动都这样组织该多么好啊!这是乌托邦吗?我想不是吧,它不是明明白白地在绿茵场上实现了的吗。

既然它在绿茵场上能够实现,我们为什么不努力让它在更大范围内实现?在这次世界杯上,联合国秘书长安南不是也在呼吁,让我们用同样的热情关注世界上还存在的贫困、战争和不公正。当然,立刻会有人告诉我,世界杯背后黑着呢!不公平的事情还多着呢!我当然知道,不会有完美无缺的人类活动。但我相信,它是迄今为止最能够体现人类弥足珍贵精神的活动。不是有人说,外星人来到地球后看了一场足球赛,决定不毁灭地球。是啊!能够组织这么好的运动的地球人值得活下去。

2006年德国世界杯吉祥物:狮子"Goleo VI"